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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回过头来说扬州这边。那一日林如海病重,林府也往常州送了消息。到底相隔只两三百里距离,章望接到信,立刻就命章回收拾药品,又往岳父家请了药铺的供奉关梦柯,连夜动身赶往扬州去。
说到这关梦柯,却是个不凡人物。他的医术原是巢奎央亲传的。巢奎央一身家传医术,仁心妙手,如扁鹊、华佗再世;明帝皇后染病,御医束手,又遍寻全国名医不得治,巢奎央用一剂姜茶使霍然得愈,医术名噪朝野。关梦柯少时家贫,无以为生,便在巢家医铺混些零工。不想他天资极高,只凭耳濡目染,就知方剂药理;偶然一次指出铺里郎中用方之误,奇巧不巧,正给铺里巡诊的巢奎央听见,从此收入门下,倾囊相授,只二十三岁就学成。然而关梦柯出师才第二年,就用药药死了来求医的一名富户刘库。这刘库原是放印子钱的,最是手黑心狠,偏又有个县户曹书令的姐夫,越发的行事恣意。关梦柯幼时家里本还过得去,那关老爹却被刘库哄骗沾了赌瘾、借了银钱,从此家境急转而下。关老爹还债无能,卖女卖妻,逼得关梦柯亲娘一头撞死;关老爹痛悔不及,与来催债的刘库拼命,却一跤跌断了脖颈。关梦柯家破人亡,才七、八岁就不得不乞讨度日,直到巢家仁厚,留了他同几个机灵肯吃苦的在医铺里做工,这才没叫饿死。等十来年过去,他医术学成,又起了正名。刘库哪里还能认得?关梦柯却是一日都没忘记仇人,既撞到自己手里,一剂药磨得两日就形销骨立,再一剂药直截了当送了归西。刘库家人这才发觉不对,告上公堂。关梦柯一口认罪,当堂痛陈父母之仇,又牵扯出刘库及其姐夫许多罪孽来。县令悯其孝情可怜,又为刘库恶行多有民愤,只判了他一个流刑。但到了巢奎央这边,却是痛恨其用药害人,将他开革出门,再不许以医师行走。
关梦柯在巢家医铺时候,有个要好的伙伴,便是洪艽。洪艽之父洪垠原是仪真洪家直系子孙,也读书科举、娶妻生子,族中又有祖传的田地房舍,就算不得大富贵,也是小康之家。自沾了“赌”字,将家财输个精光不说,更三番四次骗了族中兄弟子侄房契、田契换钱去赌,气得洪氏族长召集众人开了宗祠,家谱上抹了他名号。洪垠不知悔改,越发吃酒赌钱,不上三十岁就死了。洪艽全靠母亲与人浆洗衣裳、纺纱做针线养活,但到八、九岁上,母亲病弱难支,只能自己出来讨饭做活养家。因同病相怜,洪艽、关梦柯最有话说,又为着洪艽稍大两岁,只把关梦柯当兄弟护着。关梦柯药死了人,洪艽原想替他抵罪,却叫他用母亲劝住了。后来关梦柯流放,洪艽则教一个做药材生意的冯老板看中,带在身边调|教,又娶了冯家女儿,继承了岳家的生药生意。就如此,洪艽也一直设法与关梦柯捎信捎东西照应;等关梦柯回来,谋生不顺,又请他在自家生药铺里做供奉。
关梦柯经此一事,半生蹉跎,竟有了一番明悟,立志纵不能行医,丈夫在世也当做出一番事业。于是一面将自己医术上所知所识统统记录出来,一面借药铺生意之机走遍江南塞外,广识药材、辑录医方,用十一年时间编出一部《江湖本草汇要》来。因自知被师门开革,施行刊印有碍,便和洪艽一起求到章荣章文华跟前:一则为医道活人,关系重大;二则为荣公也曾与孟河巢氏门下学习,熟悉医理;三则为荣公与巢奎央交好,亦看重洪艽;四则荣公刚与吴太君选定了洪艽之女为长孙章望之妻。果然荣公一见此书,大惊大叹,亲自出面,遍邀杏林名家鉴识切磋,修补增订为《证类本草汇要》并附《本草图鉴》一部四十三卷。荣公为此亲自作序,盛赞关梦柯此番功绩。朝廷得闻此信,也加授医官职衔,征召其到京师从事。关梦柯却坚辞不受,痛哭陈述:“罪人不堪用,师命不可违。”依旧守在洪艽的生药铺里,做些检点药材、查验医方之事。只是他声名太响,旁人纵不能得他诊脉开方,有疑难杂症、伤患病痛仍是成群地求到跟前去。洪艽看不过,就劝他说:“不许以医师行走,不是不许用医术救人。权当与人指点途径,只不收诊金,就算不得以此为业了。”关梦柯这才算绕过禁令。但仍是走街串巷,与平民百姓医药诊治的多;平常那些达官显贵也只能求神佛祖宗保佑,机缘巧合得他看上一眼了。
故而林如海获病,虽然知道关梦柯就在左近,林府这边也未曾有人去请。却全不想此刻章回竟能将他直带到扬州来――实在是关梦柯与洪艽亲近还胜兄弟,视洪氏直如亲生,所以章回出马才能请得他动。果然关梦柯到后,先是丹药救命,然后方剂、饮食、起居,数管齐下,几天就治得林如海大有起色。
这一日正是五月初四,林府后园园门大开,从后院到花园一路上就见得人来人往,取东西扛家什,忙忙碌碌;又听得洋洋一片笑语欢声,中间更夹着些才留头的小厮丫头的追逐奔跑、嬉戏打闹,便有偶尔的呵斥两句,也不十分禁绝。――话说这林府也便是扬州盐政官署,乃是前衙后府的官厅设计。只因上一任盐政家眷仆从甚多,嫌后院起居不甚宽阔,故而将府衙旁边一座五进带花园子的院落买下,使备弄夹道连成一体。当年林如海上任,止一妻二妾、四五房家人相随,原不欲空费房舍,想着将角门封死,把这一处院子别赁出去。不意这花园实在精美,夫妻两个一见便即爱上,顿时歇了最初念头,将房舍一齐整治打理了不说,更在花园上常年用心,把个小桥流水、山石藤萝收拾得越发有趣;又有四时情致,春赏花、秋邀月、夏观鱼、冬煮雪,夫妻两个各自请亲朋知交园中游玩,竟成了扬州官宦人家皆知的一景。只是贾夫人仙逝后,林如海不曾续弦,又为伤心亡妻,不忍见种种物在人非,故而虽命人依旧每日入内照管花木,旁的时辰常把园门锁闭;偶然兴起,到园中一游,却少不得触景伤情,更为庭院增上十分落寞萧索。然而这一回关梦柯瞧过了林如海,又在林府前后里外通盘看过后却说,林如海此番病倒,都是因贾敏逝后长居偏院,风水不宜,这才坐下许多病症来;如今要使宿疾尽去,必得要移榻别居,于那生机勃发处起坐休养。于是命人赶紧将挨着花园的一带房舍重新收拾出两个院子来,又改了几处花墙隔断,开了通往花园的道路门径,与林如海作养病之所。
这日趁着天气晴好,林如海就正式搬过来。虽然都是在府内,到底也算得上一个“乔迁之喜”;又为先前林如海病重,阖府上下莫不紧张消沉,而今眼见着林如海渐好,人人都振奋精神,笑遂颜开,越发将这当一桩正经喜事办了。
林如海虽不是那等爱好虚浮热闹之辈,但见周围由衷欢喜,也就随得众人去了,转头吩咐内宅里主事的陈姨娘说:“索性就开了花园子,让家里都逛一逛闹一闹,也沾些人气。还有给大姑娘的屋子,东西放置好了,也挑选四五个、六七个丫头童子进出跑一跑。”
话说林府自贾敏逝后,林黛玉又被送上京,家里并无一个女主人,内宅事情都由林如海的两个姨娘陈姨娘、钱姨娘并老管事伍生家的娘子打理。那钱姨娘原是贾敏从荣国府里带来的贴身大丫鬟,十分的爽利干练,甚得贾敏看重。贾敏初次怀上身孕时,便将她给了林如海。钱姨娘说是丫鬟出身,到底是在荣国府大的,知情识趣,谈吐举止不输寻常缙绅、富户家小姐,颇得林如海喜欢。只是也数年无出,直到后头贾敏生下黛玉,方才生下一个儿子来。只可惜福薄,骨子柔弱,虽林海、贾敏夫妇百般用心,到底没能养大,连累贾敏也伤心憔悴,不久就病逝了。这钱姨娘因是心如死灰,兼身子时好时歹,不能日常理事,这两年倒多是年纪小的陈姨娘在府里管事。
这陈姨娘也是丫鬟出身,且不过是林海院里最末等的杂役,偏天生了一张圆脸,面团团成日带笑。贾敏因爱她喜气,特意调换过来带在身边,又亲自调理了几年,这才重新放到林如海房里做了姨娘。平日里最是心宽肠大,除了房里用的茶水点心这一桩,百事不管;后贾敏辞世、钱姨娘多病,实在寻不得别人,才勉强把家事之类一点点地现学,胡乱担当起来,凡事倒是拿来问林如海处置的多。此刻听到吩咐,忙笑应道:“这个容易,我就跟伍嬷嬷说。”想一想又问:“前日关先生吩咐用烧酒到家里各处熏一遍,现别处都已经弄了。只先头太太的正房还没有动。老爷看怎么说?”
林如海听闻话音,就知道她忌讳所在,想着这几年自己因丧妻而颓废,心里总转些没生气的念想头儿,公事上虽还过得去,家里却是实在荒疏了。这一场病,若不是章回来了苦劝,搬出章望、黄幸乃至外祖母吴太君这些骨血至亲不说,更比出章望夫妇养女、也是自己表侄女儿的章家大小姐舒眉的命数遭遇,勾起对独女黛玉的一片心意牵挂,怕就是关梦柯能活死人肉白骨,也未见得能将自己从鬼门关里头硬拽回来――饶是如此,关梦柯还跳脚,直嚷嚷说这次出手,是破了他所谓“天厌之身或可留,自弃之人绝不救”的医病惯例。果然后来开出的方子也还罢了,头一等就要移房舍、变装饰,借着风水利害之说,将家里头原来的各色布置彻底搅换过。
想到这里,林如海叹一口气,道:“就都一道儿收拾起来。太太的东西,就归置到院东边屋里,等姑娘家来,再交给她。”突地又想起一事,对陈姨娘道:“姑娘家来,还要请关先生再给瞧一瞧。这两日关先生处你只叫人多留神些,无论吃穿用度、装饰摆设,只要好上再加好。就跟前天似的,但凡他看上哪一件,立刻记下报上来,到时候一并添在谢礼单子上。”
陈姨娘一边答应,一边就想到前两日情景,不当心笑出来道:“那关先生也真有趣。几曾见过医好了人就满嘴叫嚷,讨要诊金的大夫?还自己亲身上阵在老爷房里那一通搜刮,活像咱们堂堂盐政府会赖了他似的。偏原本就是个斯文读书人,叫人不上两眼就看出那副强盗打劫嘴脸全是硬装,怎么都不像。”
林如海叹道:“他原不是靠医病吃饭的大夫,这般做,原是替我们着想,承他的情方是正理。――这个你也不必多管,只按我说的向府里人分派下去就是。”又问:“此刻关先生到哪里去了?还有小章相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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