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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上官婉儿这一场病症来得迅猛,尽管有长安大内御医悉心诊治,用药奉食无不精贵,更有随她同来长安的这群宫人们体贴照料,但还是一直休养到了九月,才算是完全恢复健康,不复一开始形容憔悴的模样。
至于雍王殿下,在那夜相见之后,便再也没有来过。对于这一点,邸中不乏人微辞议论,但也不敢诉于当面,担心影响到上官婉儿养病的心情。
这一日,邸中闲步短时,回到内堂后,上官婉儿便吩咐柳安子道“去把近日邸中开支计簿取来。”
“娘子大病新好,专在休养,这些闲事,哪需要亲自操劳啊。邸中用人,也并不是寻常家院所出,各有所司……”
柳安子见上官婉儿精神仍不是极好,便开口说道。
“取来吧,既然已经出宫,便不应再旧时相处。你们跟随了我,彼此便是家人。坊里新生,总该有一盘算计,才能长久维持。”
上官婉儿笑语道,眸底却有一团阴霾盘桓“入京之后,我就疾病缠身,家事全无过问。近日少见一些旧面孔,怕也人心有散吧?”
柳安子听到这话,不免忿言道“那些离散之徒,薄情寡义,娘子何必在意他们!”
上官婉儿闻言后只是笑笑,并不多说。她是自觉与这些出宫之人同病相怜,自己又有几分余力,所以将人招聚在身边。这些人聚集在她身边,一则确也是因为无处投靠,二则大概还存着依傍于她、来日重回贵邸的打算。
可是这将近两个多月下来,确见邸中人事与贵邸失于往来,心里这一点热念期待不免就消退下来,各自另谋出路,这也是极为正常的人情盘算。
等到计簿取来,上官婉儿稍作翻看,不免感慨道“长安居,果然大不容易啊。”
如今邸中还在之人剩下六十多个,较之初离神都时少了一多半。那些离开的人,尚存情谊的还当面说上一声,留下一个确凿去向。但也有许多干脆就是不辞而别,甚至有的临走时还卷走了数量不等的家私。
上官婉儿离宫时,除了自己多年积攒的家私,再加上雍王妃等并其余苑中旧好赠给物事,折钱是五万缗有余。这对于一个自幼生长于深宫,全无产业整治的女官而言,已经是一笔不菲的财产,哪怕是在权贵云集的两京,也可称得上是中上家境。
也正因此,上官婉儿才有底气,哪怕离宫生活、不傍权势,也能生活得不错。
可是从神都出发、一路波折,加上提前于京中置业,入京后将近两月时间全无生计筹办,到如今再作点验,邸内储蓄竟已不足三万缗。这当中可称大额的开支是昭国坊这座宅邸,用钱两千缗,拨给她舅舅郑休远别置产业五千缗,再加上离散之人卷走一部分,其余便是邸中各类生活开支。
看到这样一个记录,上官婉儿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这一笔五万多缗的财货,本是她准备安度余生的储蓄,结果如今出宫尚不满半年,竟就折去近半。原本不需要操心的生计问题,陡然间就变得严峻起来。
柳安子见上官婉儿神情变得阴郁,连忙说道“近来邸中也并不是全出无入,坊里有织场招募织工,技艺巧妙的一日结工能达五十钱余。咱们邸中也有十几个前往做工,每日能收几百钱……”
听到这话,上官婉儿笑了笑,只是这笑容有些牵强,每天几百钱的进项相对于寻常人家的确不少,可是她邸中月支便达几百缗,两相对比,这点进项也真是杯水车薪。
她翻看计簿,也发现了问题所在,邸中人情简单,于这方面几乎没有什么开支。凡所用钱,主要还是铺张浪费,单单香料、脂粉等项月支就达几十缗。冰炭食料等诸类,无不尚精,生活成本自然也就大增。
也不好说这些宫人们就是不知人间疾苦,多多少少还是乍一出宫,没能习惯坊中量入为出的生活。往年宫中用度,俱有供给,到了坊中仍是故态,开支自然大的吓人。
略作沉吟后,上官婉儿便吩咐道“去将邸中人众召集过来,并点验出五千缗的财货来。”
柳安子旧是尚宫局司正女官养女,做事也是精明效率,很快便将上官婉儿吩咐的事情办妥。
望着堂内堂外这六十多人,上官婉儿微笑道“往年在宫中,都是领受贵人使命的奴婢。如今既然已经入坊,彼此便也都是兄弟姊妹,无谓高低。但一户之内,也要分出一个主次规矩。近时我疾病缠身,无问家事,但自今以后,家规还是要创设起来。民居不同宫中生活,清贫自是难免,浅立几桩事项,诸位可以传看参详。”
说话间,她便将自己订立的几桩事项传递下去,主要还是节约开支、削减采购等诸类。
一名宫女看过后便说道“出宫之后,便如新生。若非上官应制收容,不知投奔何处。无谓往年宫用奢华,那本是贵人享用,我等奴婢本分卑贱,不该再执迷旧态。该要节俭,以往长久。”
“周掌直所言不差,但并在一处生活,有人在织场辛苦做工,有人在邸中闲散无事……”
厅堂内渐渐响起各种议论之声,上官婉儿压住众人议论,开口说道“既然出宫,便是人身自由。我不以旧势奴役众位,但若要留在邸中,便要依我规令。若不欲再共同生活,聚资百缗,谢此相随情义。赠物虽不称丰,但也是双丁中人之家十年所储,省俭操持,生计不断。”
中人听到这话,不免也都各生心计。旧时他们乍一出宫,或许惶恐于世道陌生,下意识的凑在一起抱团寻求安慰。可是从神都到西京,又在坊居将近两个月,多多少少也都生出几分杂样心思。此时听到上官婉儿还赠钱百缗以送行,的确是不少人动了心。
且不说众人杂计如何,一名膀大腰圆的宦者越众而出说道“应制高义,关照我等至于西京。深论起来,应制并不亏我等,唯是闲养在邸,已成拖累,实在不敢再厚颜叨扰。
此身尚有几分闲力,坊中有一寡妇无丁当户,欲召我入赘其家,供养儿女,我也已经私许,只待应制放行。日后并在坊居,不失关照。赠钱实在羞于领取,唯邸中闲车请典一驾,日后凭此谋生,逐月给付车钱……”
“能得新生,并成家庭,这是一桩大喜。车钱不需计给,入户总需物事傍身。来年若真儿女养成,若我仍在,一定要登门讨取一杯喜酒!”
听到这宦者已有生计自谋,上官婉儿也由衷为之高兴。然而那宦者仍倔强,签书立契,要月给车钱。
一番计议下来,又有二十几人选择离开,有的选择领钱,有的则不领。最终整个厅堂里,只剩下了三十多人,颇有几分人去楼空的凄凉。
对此上官婉儿也没有感到消沉,她幼傍太后,所见人间悲喜实多,这样的小事对她而言谈不上打击,只是吩咐柳安子明天准备车驾,入市闲游,顺便看一看有什么生计可以长久操持起来。
在场宫人们对坊居渐有熟悉,倒是也有人提出了一些建议。比如这一座宅业本可容纳百人居住,但随着许多人离开,屋舍空闲众多,大可以将格局修改一番,前铺后居,家人们住在后舍,前舍则开设客宿邸铺。
长安城房价逐年攀升,昭国坊又是东城上好地段,坊间许多人家都是如此操持,不患没有住客,所得颇丰。
听到坊居租赁价格,正愁困生计的上官婉儿倒是不无心动,但她很快便摇头拒绝了。不说住客们品流复杂不复杂,单单若被那人知她不入王府,反而在坊中开设客栈与四方客流杂居,会是什么反应,实在可忧。
又有人提议索性将闲余屋舍推倒,开辟园圃,在宅中种植花木,无论是售卖花卉又或淬精合香,都是不错的进项。
对于这一提议,上官婉儿大有意动。她们这些宫人弄田耕桑确非所长,但此类技艺,则就精擅得多。不说别人,单单上官婉儿自己,宫中每有斗香闲戏,屡屡能拔头筹,说是当世屈指可数的合香大师都不为过。
一群人生计还未议定,却又有喧扰上门,门仆传告,言是万年县尉来访。
因雍王关系,邸中人对官面人事都多一分关注,上官婉儿也是难免。于是便连忙吩咐布置中堂,席前设以屏帐,自己亲自登堂接待。
很快,一名身穿浅绿官袍的中年人便被引入堂中,举手作揖道“卑职万年县尉刘禺,冒昧登堂来扰,敢问在堂可是朝廷册给上官氏县君郑夫人?”
上官婉儿的内品官职自然不可行使宫外,所以在长安置业录籍的时候,用的是她母亲郑氏为户主,郑氏本身有县君的外命妇号。
“家母年高,荣养在堂,少见外客,请府君见谅。未知府君入府,有何见教?”
听到对方如此发问,上官婉儿便回答道。
万年县尉刘禺闻言后也不再多问,接着便又说道“长安城坊在居勋爵品秩门第众多,行台于此设给专赠,廪料、役使等类。九月诸州租庸调等诸类验发,卑职登门,正为此来。尊府县君妇人依例应给料、役诸类,合成名录于此,请贵人点验,若是无误,给奴明日便可入府就事,役期两月。其余物料诸类,则循事渐给……”
说话间,刘禺便掏出一份名单递给在堂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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