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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他们到了湖州,正好是大年三十。晴,碧空如洗。
湖州地处浙江北部,东邻嘉兴,南接杭州,西依天目山,北濒太湖,与无锡、苏州隔湖相望,处在太湖南岸,东苕溪与西苕溪汇合处。自古以来素有丝绸之府,鱼米之乡,文化之邦的美誉。
叶枫痴痴地看着湛蓝的天空,忽然怦然心动,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弥漫了全身,既似被强大的电流击中,又似泡在浓得难以化开的糖水之中。只是他无法确定,这一瞬间与他心有灵犀的人,究竟是只与他相处了短短几天,却一直让他无法忘怀的阿绣,还是和他拜了天地,名义上算是他妻子的余冰影?
可是阿绣想必回到了亲人身边,兴许听从父母的安排,已经找了个忠厚老实的男人。此时算来,应该是新婚不久,她怎么会惦记着他?况且古墓中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她一辈子也不愿意提起。他伤得余冰影那么深,纵使余冰影有时会想起他,也是心头充满了仇恨,痛苦,哪有昔日的柔情蜜意?到底是谁给了他这刹那间的奇妙?他是不是又开始自作多情了?
叶枫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慢慢向岳冲移去,见得他也仰着头,脸上的笑意,居然比天上的太阳还要灿烂。叶枫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上,笑了,开怀大笑。他看得出岳冲眼中对生命的依恋,他知道岳冲已经完全想开了,岳冲能够凤凰涅磐,是不是老天赏赐他最好的新年礼物?曾经抱怨命运不公,此刻蓦地心平气和了。
今天的阳光果然灿烂,一年最后一天的阳光,仿佛浓缩了一年所有的精华,不遗余力的释放出最后的辉煌。明媚的阳光尽情照耀着大地,似乎要将每个人这一年所遭受的不幸,挫折,统统都蒸发掉。明天是新的一年,崭新的太阳会给予世人新的开始,新的梦想。叶枫卷起袖子,任由阳光晒得肌肤发烫,这一年他足够晦气的。
岳冲还是仰着头,阳光与他目光相融合,折射出奇异的光芒,就连苍白色的皮肤,也被渲染成高贵的金黄色,仿佛地位尊崇的天神。叶枫只觉得一阵头昏目眩,心道:“他是不是在祈求上天让他这张英俊帅气的脸蛋,最好一辈子也不会衰老?”随即气愤不平:“他若是青春永驻,得有多少男人娶不到老婆?多少女人宁愿芳华逝去,也不肯嫁人?”
忽然之间,城中响起噼噼啪啪的炮仗声,浓浓的硝烟味直入鼻中,原来家家户户煮熟三牲,备好果品,美酒、纸烛,开始祭祖请佛了。叶枫脸上笑容渐渐消失,心里涌上一股酸水,苦涩难当。他第一次在外面过年,以后他要习惯一个人过年,因为他是跟不上时代脚步的弃儿,所以只要他还活在世上,他只能看着别人热热闹闹过年,自己却忍受着孤独,寂寞。
无根的浪子,只能喝得烂醉如泥麻醉自己,只能在胭脂堆中寻找快乐,哪有资格享受合家团圆的幸福?他很想寻个无人光顾的破房子,睡到过了正月十五才出来。他曾经听某个长者说过,不开心的时候,最好暂时躲起来,莫给别人添麻烦,破坏了气氛。岳冲低下头,凝视着他,道:“你为什么不开心?”叶枫勉强笑了笑,道:“我有么?”
岳冲翻起了白眼,道:“人家开开心心过年,你哭丧着脸,莫非你诚心和大家作对?哼。”叶枫苦笑道:“你看我像不识趣的人?”岳冲笑了,道:“你一定很想找个地方躲起来,等过了年再无声无息钻出来。”叶枫道:“原来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岳冲眨了眨眼睛,道:“就你那抠出来比鼻屎大不了多少的脑子,怎能想得出曲折离奇的事情?除了做不敢见人的缩头乌龟,还能做甚?”
叶枫叹了口气,道:“难道你有办法让我们过个终身难忘的年?”岳冲挽起叶枫的手臂,哈哈大笑道:“别人过得好年,为什么我们就不能?”拖着叶枫,大步往城中走去。叶枫见他步伐轻快,神情放松,不禁全身又充满了活力。他这些天所付出的努力,就像撤在土地里的种子,现在就是开花结果的好时候。
平时热闹非凡的街道,今天冷冷清清,没有几个人走动。许多店铺早早就关门歇业,毕竟和家人团聚是头等大事。“陈记寿材店”的陈老板是个保守传统,小心谨慎的人,一大早他就用红布遮住了店铺招牌,以及店里大大小小的寿材,省得触了别人的霉头,惹来没必要的口舌之争。
尔后扫干净地,门上张贴春联,给辛苦了一年的伙计结算工钱,派发红包,年货。一切安排妥当,正要关门打烊,见得一年轻男子快步而来,别人过年都穿新衣服,而他却穿着身上打着补丁的衣裳,露出脚趾头的鞋子。他满脸愁容,与大家都在欢笑的环境格格不入。连过年都觉得不开心,要么是口袋空空,连块豆腐,一根小葱都买不起,要么是家里坐了一大堆要钱的债主。
陈老板取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尾青鱼、一刀五花肉、一只熟鸡、几块水豆腐、一包青菜、还有两套新衣服,两双新鞋子,一套是男装,另一套是女装,还有一贯铜钱。他笑着道:“我正准备去你家。”年轻男子涨红了脸,摆手说道:“我不是来讨东西的。”陈老板道:“你干娘还好吧?”
年轻男子眼中流泪,更咽道:“不知道能不能挺过明年开春。”陈老板道:“是不是你干娘的侄子又到你家中闹事?”年轻男子道:“他除了想霸占我干娘的房子,又能做甚?我干娘病了十来年,他何曾上门探望过一次?”陈老板叹了口气,道:“你干娘是临街门面房,很是值钱的,若非有利可图,他岂会不知羞耻,没皮没脸?”年轻男子道:“可是……”
陈老板又叹了口气,道:“你们的家务事,我们怎能插得了手?万一你干娘驾鹤西去,我曾经向她许诺过送她一口上等寿材,替她料理后事,我一定信守承诺。东西你拿回去,陪你干娘好好过个年。”年轻男子跪下来磕了几个头,接过东西,便要回去,只是看上去更加发愁了。
忽然之间,听得一人阴阳怪气道:“一个牛高马大的男子汉,有些东西不敢靠自己去争取,哭哭啼啼像个小姑娘,有个屁用啊?”年轻男子一抬头,便看到二个男人立在不远处。一个嘻皮笑脸,一对眼珠子乱转不停,一只手不断抓挠着裤裆,一看就是不正经的货色。另一个长得极帅,气度不凡,手中拿着一把匕首,轻轻打磨着手指甲。年轻男子吓了一跳,道:“你们是谁?我不认识你们。”
叶枫道:“我们没地方过年,所以就找些闲事来管一管了。”岳冲道:“正好你有解决不了的麻烦事,我们不找你找谁?”年轻男子道:“我……我……”叶枫抽出那只挠痒痒的手,凑到鼻前嗅了嗅,登时眉开眼笑,好像天下最美的味道不过如此,道:“恶人自有恶人磨,有些人跟他讲道理,磨嘴皮子是没用的,你就要比他蛮横霸道,只要我们帮你出面,包管你从今往后高枕无忧,万事大吉。”
年轻男子有些心动了,双眼发亮。岳冲道:“你今天是走了狗屎运,碰到了我们。你一定不知道,有多少人开出了丰厚的条件,都请不动我们哦?”叶枫道:“世上没有后悔药卖,错过了就不会重来。”年轻男子咬了咬牙,道:“好。”岳冲盯着上好门板,准备拔脚开溜的陈老板,道:“陈老板是个有头面的人,请你做个见证最是合适不过了。”
陈老板道:“在下……在下……”平时伶牙利齿的他,这时舌头像涂了一层辣椒。岳冲仰望着天空,喉结上下蠕动着,似乎在强行抑制某种情绪,一字一字道:“现在是上午,吃年夜饭还早,你去是不去?”有意无意地翻动手臂,落在明晃晃的匕首上的阳光,立刻射到陈老板眼中。陈老板面无人色,强笑道:“既然阁下古道热肠,在下怎能推三阻四?”
年轻男子一推开家门,立时怔住了。十余个人围着一张八仙桌坐下,桌上摆着十几道菜,中间一只火锅“嘟嘟”地打着滚头。他干娘的侄子,也就是他的堂兄,他们夫妻俩坐在最显眼的位置,神采飞扬,俨然把自己当成了这个家的主人。其余的人他都识得,都是附近说话有份量的人。穿黑色衣服,脸上有麻子的是当地姚保正。面前搁着笔墨纸砚的,长相文雅的则是开古玩店的平掌柜。
自从他干娘十年前得了难以医冶的怪病,殷实的家境渐渐衰落下去,到他家串门的亲戚亦是一年比一年少,尽管他家位于湖州城最繁华的地段。最可恶的是,人落魄潦倒的时候,有些亲戚便成了面目可憎的坏人,他堂兄夫妇便是最好的例子。他干娘之所以能撑到现在,全仗街坊邻居的救济,除了他堂兄夫妇之外,在座的哪个不是他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的恩人?
他们定定地看着满桌丰盛的酒菜,皆是神情凝重,无人动筷夹菜,举杯喝酒。好像吃了这些酒菜,便会抱憾终生。年轻男子心沉了下去,他知道他堂兄用什么办法对付他了,他已经输定了。他堂兄看到了他,先是满脸堆笑招呼陈老板坐下,陈老板道了声谢,挨着米行梁老板坐下。
他堂兄随即沉下脸,双眼上翻,冷冷说道:“我正要和你谈一谈房子的事。”丝毫没有邀请他入座的意思。他不等年轻男子开口,转头看着漫不在乎的叶、岳二人,讥笑道:“若不是你不务正业,结交些来路不正的狗朋狐友,你干娘岂会气得连命都快没了?”年轻男子气得面皮发涨,怒道:“你……你……说甚么?”姚保正“咳嗽”一声,道:“家骏,家良终究是你的兄弟……”
年轻男子的堂嫂“啊唷”一声,叫了起来,道:“保正你好不明事理,他是捡来的野种,家骏身上流着的是卢家的血,他们一个天,一个地,怎能是兄弟?”极不情愿站起,拿了碗筷,重重情愿在桌上一搁,尖声说道:“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穷鬼,今天你尽管敞开肚皮吃,老娘绝不皱一下眉头。”众人听她言语粗俗,心中暗自叹息。岳冲捂着鼻子,道:“这个女人身上有味道。”
叶枫奇道:“什么味道?”岳冲道:“骚味。”叶枫道:“我怎么看不出来?”岳冲神秘兮兮道:“你看她的眼睛转啊转,你可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叶枫歪着脖子,问道:“她在想什么呢?”岳冲道:“一个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女人,陡然见得两个风度翩翩的大帅哥,你说她会不会全身发烫,心烦意乱,屁股似坐在一堆钢针上?”叶枫道:“所以她一定会悄悄来找我们,留下她家的地址,三更之后,猪圈旁边的柴房,不见不散?唉,就算弄出什么动静,大家也以为是猪栏里的母猪在叫,这头母猪又不是第一次在夜里叫唤。”
岳冲大笑道:“看来你也是情场老手?”说话之间,右手两根手指贴在嘴唇上,冲着那女人送了个飞吻。那女人神差鬼使的往岳冲看了过来,突然见得他轻佻无礼,一时心如鹿撞,气也喘不过来。叶枫拍手笑道:“她真的在看你耶!”众人哄堂大笑。卢家骏恼怒至极,掴了他女人一耳光,道:“你添什么乱?”那女人自知理亏,捂着肿起来脸颊,一言不发。
姚保正敲着桌子,道:“家骏,做人要讲道理,就算家良不是卢家的人,但是你婶婶她是,这房子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平掌柜道:“家良这些年照顾你婶婶,毫无怨言,便是亲生儿子也不如他孝顺,这么忠厚老实的人,卢家的祖宗会不喜欢么?”就在此时,听得一人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道:“家良就是卢家的人,这房子就是他的!”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一个裹着厚厚的衣服,面色苍白的女人步履蹒跚,从后堂走了出来。卢家良抢了过去,搀扶着那女人在一张椅子坐下,道:“妈,你出来做甚?”卢母恶狠狠的瞪着卢家俊,道:“我想看看有些人是怎样人吃人的。”卢家骏笑了笑,淡淡的道:“各位莫要误会,我卢家骏并非六亲不认之人,但是顾兰芬实在不配做我的婶婶。”
卢母怒道:“我做过有辱卢家的事么?”卢家骏冷冷道:“你二十三岁克死叔叔,难道不是你上辈子造孽么?”姚保正道:“生死由命,与你婶婶何关?”卢家骏妻子道:“你们知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捡个野种做儿子么?她真是给叔叔留一脉香火么?一个青春年少的寡妇,她忍受得了寂寞么?但她又想立牌坊,所以她计上心头,捡了个野种抚养成人,岂非如愿以偿了?”
姚保正忍无可忍,厉声喝道:“你这不是血口喷人,无中生有么?你们俩夫妻的吃相实在太难看了。”卢家骏妻子道:“那野种已经二十六岁了,为什么一直不娶老婆呢?因为家里有现成的女人啊。”说到这里,盯着气得浑身发抖的卢母,道:“你十年前怀上这野种的孩子,偷偷给打掉了,本来这种事至少要过一个月方可同房,你是情不自禁,没过三五天又和这野种做见不得人的勾当,不生病才怪呢。”
信佛的梁老板横了她一眼,道:“没根据的事切莫胡说,否则以后会下拔舌地狱,永不超生。”卢家骏妻子道:“接生的王婆亲口对我说的,难道她会骗我?”姚保正道:“王婆素来守口如瓶,不讲他人。”卢家骏妻子道:“她那天喝醉了,喝多了的人话特别的多。”陈老板道:“王婆十年前就死了,你嫁给家骏不过六七年,莫非是王婆托梦给你?”
卢家骏妻子毫无愧色,道:“前几天我提了些东西,来看这个姓顾的寡妇,刚踩入后堂,便见得这野种正在脱顾寡妇的衣服,我不愿坏了他们的好事,就悄悄退了出来……”卢家骏道:“怪不得你那天拿酒擦眼睛。”卢家骏妻子冷笑道:“人都快死了,还是忘不了有些事。”卢家良咬牙切齿道:“我是给我妈抹身子。”想起卢家骏夫妻为了霸占房子,居然血口喷人,忍不住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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