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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谁来做仆人呢?”
“没有人做仆人,或者应该说,所有人都是琼丘与悬圃共同的主人。我们都是平等的。”
“你在说蠢话。这是不可能的。人与龙具有的能力到底是不等同的。异龙要比人类强横得多,你们只占了数量和技艺上的本事,异龙的天赋才能对于人系而言是一种彻底的压制,所以必须要施以更加严酷的锁链。”
黑长老龙直白地陈述道。
青年人微笑了:
“所以我说是平等,或者说、公平,而不是完全相同嘛。其实就历史来看,天挺或者天衡也说过一些对的话,那就是异龙曾用他们的力量护佑了人系的发展,而人系则反过来提供了更精细的食物与照料。但仔细想想,这不就是厨师与卫兵吗?纵然是清洁家务,那也不过是可以归类为家政的职能。”
“你认为厨师、卫兵和保母乃是一样的?”
青年人说:
“不是一样的,而是平等的。君主龙与我是平等的,我与任何一个寻常的打杂的人也是平等的。”
“那我呢?”
长老问。
他便自在地答道:
“也是平等的,智慧不分高低。”
“智慧不分高低,可打杂不需要智慧。但是在你看来,属于智慧的劳动和属于体力的劳动也都是一样的吗?”
“难道大自然赋予我们智慧,是为了叫我们用智慧来轻贱我们的身体吗?”
“人们会反驳道,取得智慧要花费更多的代价。”
“我没有看到更多的代价,老师,我看到的只有、只有代价是只有少数人才能支付的,最多数的人从来没有过能够取得智慧的条件,也从来没有机会甚至不知道去支付这一代价。人系没有过选择。但现在不是了。”
他坚定不移地说道。
“教育不应该只属于异龙和一小部分被异龙所青睐的人系。”
那时候的黑长老龙与现在一样吃吃地笑了。它双眼昏沉地望着蒲衣,依旧冷淡地说道:
“大自然界里,任何一个种族,都不曾做成过这样的事情。小至于蚂蚁,大至于类龙,没有任何物种能做到你想要的公平。猴群的猴王上位后,会将上一任猴王和它的儿女活活打死,只留下自己和自己的后代。八成以上的髯豹……”
“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要说的这些自然界里残忍的、疯狂的事情,因为您说过……所有动物都只是动物罢了,没有什么区别。一切的起源都是动物生存的需要。”
青年人义无反顾地打断了长老龙的话,他专注地沉入在自己的逻辑之中,目光穿过了黑长老龙的身体,好像在凝望茫茫远的世界与未来。
世界茫然而广大,充斥着人系与异龙至今未曾晓得过的领土。在悬圃最细微的动静之中,都蕴含着无限广大的宇宙的运行。
他说:
“人们认可自己是胜过动物的,理由在于他们有智慧。而异龙则说,他们的每一个地方,都在人系之上,难道其中就不包括一些超过动物的东西吗?动物的世界已经结束了,而您说过现存的动物将会创造的是超过既有的动物所创造过的东西,那么就理应承认人系和异龙绝不是终点,也绝不是完结,而只是某种开始……是一种超越般的世界的开始。过去的动物们问如何让自己过得最好,现在的人们则说如何让自己和自己的家人过得最舒适,那么未来的人应当会说,他们将使自己与自己所爱的人、爱自己的人,以及未来的人完满无缺!”
他停住的时候,双目熠熠闪亮。
黑长老龙在巨大的栅栏外凝视着牢栏里做着梦的人。它望见烛火即将烧完。当烛火烧完的时候,便是悬圃计数的四分之一周过去的时分。
那天悬圃的风很大,大风从地顶的窟窿里吹进了地底。而地底原本就冷,被风一吹,更是沁入心脾。它装作不在意地说道:
“那么到时候,你要做什么呢?”
青年人眨了眨眼睛,脸发红了。
黑长老龙温和地说道:
“现在的你是士兵,是随着新派系的上台而上台的将领。当你不是士兵,也不是将领的时候,你会去做什么呢?种地割草吗?现今为了战斗而投入的一切又将用去做什么呢?”
青年人怀揣着对未来美好的畅想,目光落在了晶管上,他轻声地说道:
“这是一方面不得不做的事情。但除此以外,人们总是有许许多多的事情可以做的,老师你在专心地琢磨灵与肉的演变与流转,这是了不起的。而于我而言,就没有钻研灵、肉与动物之学的情怀,我对异龙的艳羡……一直停留在一个浅薄的层次上。”
他好像看到了悬圃澄然寂静的天空。
那是异龙长了一对美丽的翅膀,足以支撑它们飞向蓝天。
“所以,我有一个小小的梦想,就是能乘着异龙,飞向永恒的穹天。”
“可你已经坐过龙战舰了呀。”
“不,不是龙战舰的事情,龙战舰在往地上飞,我想要往天上飞。往天上飞,和往地上飞是不一样的。天是多么高远呀……但异龙们好像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想法……我感到好奇怪。因此,我和天青在很早以前约定了,假如未来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准备充分的,好好地走到尽头一趟。”
他怀着憧憬,激动地说道。
但那时候,烛光已经烧完了。
隔着几层石墙,地底的都会里想起了嘈杂的人声。探监的负责人提示黑长老龙处刑的队伍要来了。黑长老龙便随着探监的队伍一路往外走,它看到天青已经醒来了。这条小龙躲在紧闭的房间里,痛苦地扭曲自己的身形。
那天风高,外面的天空暗得就像如今的地底一样。而昏暗的晶管所发出的光芒,照旧没有任何的变化。
面对着指挥官,长老平静地说道:
“那时候的蒲衣好像坠入了某种遥不可及的梦中。我没有再看他,而是走了。”
听闻了这一切的指挥官麻木了脑袋,他愣愣地说道:
“但你当时是可以救他的,明明有能力,但许多事情,你从来不做。”
“确实。”
长老平静地说:
“我与他们到底不一样。我从出生后就没有过理想,也从未信过什么东西,也不认为有什么东西是可信的。像他们那样相信一些事情的人才会站在一个特殊的角度……而我只站在赢的那一边。这种人,其实我见得很多,总是会抱有某种理念,因为这种理念,他们就可以慷慨激昂地奔赴死亡。但我不同,我一向觉得倘若他们要相信某种东西,那么这种东西应该是能让他们活下来的。我一直在想,假设使我相信某些事情,我会怎么做,我想我会选择立刻自杀。”
“现在,你已经站不到赢的那一边了。还有,你造出的那个怪物也被我们抓住了,我们会杀死她。”
指挥官收拾了自己的感情,他冷酷地说道。
黑长老龙轻声地、好像赢了一样地笑了:
“我已经说完了。你想要知道的,也已经都知道了罢。现在,你们可以上来了,我希望你们可以对我进行公审。这样的话,有助于确立你们的威权。”
“你会遭到羞辱。”
“不碍事。”
“你没有机会得到公审,天诛的想法是将你这个叛徒就地格杀,我们已经做好了场地。”
“一切悉从你们的审判。现在已经可以开始了。”
龙平静地说道。
“临死前,这家伙还在假神气。”
站在指挥官身后的人不解地低声咒骂。他的话刚刚出口,就被另一个退缩的士兵捂住。
龙只温和地微笑。
它的血迹已经干涸,而它的生命即将走向终点。蚊虫盈盈地在它的身体里栖息。轰轰隆隆的声音已经停止了。它意识到这是它的耳朵被割了下来,接着便是它的脑袋被割了下来。割下它脑袋的时候,它感到头顶一轻,它想应该是它那一向被视作为丑陋的双角被割走了。
角一直被认为是心灵语的重要器官。
四周的人们把黑长老龙的身体留在合拢的地底,而把它的脑袋往外走。指挥官拍了拍手,示意一切的事情都已经结束了。石中人们要马上撤离这一土地。
龙头被带到了地上。最后仅存的血液从龙首的截面不停地流出,直至被遥远昏暗的太阳照亮。倾塌的土地好像正在把它往地里吸。它那双浑浊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以及空中树立的高高的地井。它看到地井的尽头便是悬圃。
“原来如此,你们要做的是这件事情呀,真是疯狂。”
不过也与它没有关系了。
美妙的阳光穿过了琼丘群陆的缝隙,降落在它的脑袋上。濒死的黑长老龙也感到了温暖,这种温暖有点像遥远过去,它还不是长老龙,而只是作为一个离群索居者在空中飞翔的时候所感到的阳光。
这时,它突然想起了天青临死之前对它的话。
在被处决之前,那位年幼的君主龙抱住了黑长老龙的爪子,对它说:
“把我的翅膀留下来吧,老师。”
“为什么?”
过去的时间和现在的时间都寓于同样的时间之中,过往将来,滚滚热风吹拂着永恒运动的土地,太阳在天空之中无情地衡量着地上的动物所要度过的每一个的日子。
濒死的黑长老龙好像看到了琼丘历史的完结。
它陷入了幻觉中。
年幼的君主龙同样陷入了某种幻觉之中,它坚定不移地说道:
“只要还留着一点东西、一点有用的东西的话,那么这点东西总归有一天会被用上的。因此,纵然我不再能履约飞翔,但是翅膀一定……一定还有机会,在悬圃之上展开的。到时候,再一起飞行吧。”
龙不再想了。
它怔怔地凝望着空中闪着光辉的小点,好像看到了世界的尽头。
所有万物皆是永恒,世界上唯有生者才会死灭。
而龙的身后,地井依旧高不见顶。
度过了不知多少万年岁月的地井,表面已被岩屑覆盖了。沿着这些岩屑,长着很多顽强的小花。陆地在飞升中隆隆作响,原本生长着的小花也随之被采下、粉碎与消失。
花毛茸茸的种子脱出陆地的束缚,在空中无限地飞流,便会驶向极为遥远的地方。
那时候,地井的最高处,空中振翼的小齿轮机被风刮得不知东南西北,它勉强从岩土缝隙里采集花朵,想要送与被困在空中的人吃。人却说吃不了。
于是小齿轮机就伤心地把小花散尽了。数不清的花瓣飘洒空中,轻盈地被风托起,又飞回了年轻人的面前。
远离尘世,远离悬圃的空中一片寂静。
“该怎么办?”
载弍自责不已。
顺着他的引导,流亡客们一时贸然闯入了这地井古老的装置中。结果厢房到达了顶端后,地井就再无任何的变化,也无法再让厢房下降,好像这厢房只储备了唯独一次的能量,并且这能量已经在那一次自发的上升中用完了。
刚刚逃出生天的流亡客们又陷入了无声的死境。他们被困在了地井最高的孤顶。在这孤顶,什么也没有,人是无法存活的。
“我们会饿死在这里。”
抑郁的寂静,沉默之中,他听到了自己不自觉的呻吟声。
高空何其恐怖,每一个时刻人都会陷落,每一个时刻地井都可能倾塌。
“所以一定要做一点什么才行。”
少年人沉着地说道。
他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
这里不是地上,这里是空中,这里没有变数,唯一的变数是眼前的门,这一扇的门和外面无边的广阔世界。
他几乎颤抖着向前,接着手撑到了厢室的门上,然后缓缓转动了齿轮。
狮子的毛皮静静贴在他的身上,被汗水淋湿了。
于此同时,外界的大风就自由地吹进了厢室内,几乎要拽着里面的人一同没入狂搅。他抓紧了厢室的边缘,一半的身体探出了门外。
大风吹得初云的头发狂飞乱舞,她捂住自己的头发,在暴风中镇定地问最熟悉的他说:
“你想要怎么做?”
刺骨的寒风扎进了年轻人的体内。他凝望着无边无际的世界,突然露出微笑了:
“看见我身后的两片翅膀了吗?”
载弍缓缓转移了目光,与初云一同看到那对接近透明的翅膀,在空中缓慢地翕动着。遥远的阳光落在这对翅膀上,它就在空中反射着耀眼夺目的明亮。
翅膀已碰到了风暴。
“这是一次冒险。你可能会死!”
载弍颤抖地、大声地讲。
“是的,冒险,人总会遇到冒险的事情。”
在世界的最高处,也在世界的边缘,少年人俯瞰着这光辉的大千世界。
原本被群山遮挡的幽冥重又清晰起来。幽冥依旧是数不清的云雾缥缈。被日光照亮的云雾沿着两个方向,一直飘到世界望不见的茫茫高处。
而悬圃与琼丘则缩成了地井底下的许多变化不定的平面。不停在移动的平面,反射着灿烂的朝阳,亮丽的晶管灯光则在阳光上更添加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为我祝福罢,朋友们。”
少年人说道:
“要知道,我是一个微粒,是漂浮在广阔世界上的一个小点,所以微不足道的我一定能够自在地飞翔。”
大自然,时间与空间,全部的一切仿佛都在他的脚下。
那时候,他听到身后的初云唱起了低沉的歌。
那首歌的歌词是他写下来的。
于是他便随着这场伴奏,在无限的狂风中大声地笑道:
“任这云流将我送向远方吧!”
我将走向遥远的地方。
随后,年轻人纵身一跃,随风一同起飞,作为已经诞生千万年的物种的一员,作为世界宽广无垠的灵魂,在这无限的空间与永恒的宇宙之中,漂流与沉浮。
大风托起了闪耀的翅膀,将他送往了更高的空中。但他浑然不惧,反而用力地在驯服气流,挣扎地控制自己的翅膀,高傲地想要自在飞翔。
那是从未有人抵达过的极高的远处。
是那永恒的夜色遮掩了太阳的明亮。
无限的黑暗滚滚地从世界的中心被解放,飘过他的身边。人们看到他彻底地变成了空中的一个小点为他担忧,而他却会大声说:
“这就是我在高处所看到的世界。”
一个真正的世界。
所有的大地都在微缩,悬圃的世界彻底变成了光怪陆离的曲线、线条、圆形、多边形与不定型。
奇幻的蓝色与紫色,明亮的黄色与红色,渐渐将底下的琼丘扭曲为鱼一般的形状,鱼的每一块鳞片,都是一块小到几乎已经看不清的陆地。
而幽冥则逐渐缩小为一个长有双角的圆盘,它凝固在年轻人世界的正前方,明暗相间,云气袅袅地上升,一直飞到了年轻人的头顶,成为另一片落日的天地阴阳交替的云雾。
“这……”
年轻人挣扎地抬起头来,他看到了……一个倾泻的水瓶,在那天空的彼端,所有的图景彼此相连。
“这是……”
所有发光的线段,都是一条条奔走踊跃的河流。每一条河流都在反射耀眼的阳光。而组成水瓶的,正是那无边无际的群山叠嶂。
“黄道。难道说,难道说我一直走在黄道之上!那么,那么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是——”
头顶是陆地,左边是陆地,右边是陆地,后边是陆地,前方是陆地,脚下也是陆地。
往来四方,犹如壳中。
抱着最后的疑惑,他猛地望向了世界的中央。
而风也正将他抬起,让他能够从容地望见太阳的尽头。而那永恒的太阳就这样,缓缓地从他的眼前转过身形,在澄净的天空中,毫无保留地露出它背上永恒流变的黑暗。
那是它背上的月亮。
阴与阳不分彼此,正反一体。
恍如——
“太极。”
年轻人颤抖地、不可思议地开口道。
并在一个埋在无限的物质之中的、壳中的宇宙里,凝望世界的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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