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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压压的地底叫人心生恐怖。

流亡者们慌不择路,已是困境之兽。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追兵。他们一路兜兜转转,而大地同样在倾覆变化,路之生路,路之合路以及路的消失,叫一切现状变幻莫测。石中人的喊叫声,与石头的倒塌声混在一起,淹没了伤员的呻吟。

“可要逃到哪里去?”

载弍不能确认。

他的体力也在飞速地消耗着。但那时载弍不关心自己。他更关心身后飞来的流火。这些热辣辣的呼啸声,让他对背上的少年人的现状心惊胆战。

少年人说:

“不用担心我,去你觉得能逃走的地方。”

载弍一言不发,专注于读取周边一切的动静。

飞溅的血与扬起的沙石,污染了探索客高洁的狮皮与金属的骨骼。偶然大地的倒塌,便叫活的人与已经死了的尸体一起被盖在石头土壤的深处。

他们飞过断谷,走过小路,如箭般前冲,但遇上严阵以待的敌人,又要被迫折转,改变冲势,向上攀及石中悬崖,向下随地一同塌陷,一路千回百转。没几时,大地更加合拢,能走的路就更少,几乎全是石中人系布置的临时支撑,载弍勉力找到一条隐秘的小道,避开缝隙里石中人的窥视一路向前。

结果,背着少年人的狮子,竟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地井的面前。

载弍的脚步停住了。

地井仍依旧,也占据了如今的地下建筑群中最为广大的一片空挡与面积。石头与石头发出剧烈的摩擦声,说明新生的陆地仍在遵循地井的轨迹向上猛冲。

小齿轮机趴在载弍的背上,对着地井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

他说:

“你也有印象,是吗?”

小齿轮机没有办法做出回答,只是叫得更加激烈。

就这么一个恍惚的时间,猼诞兽发出一声吼叫,载弍猛地转头,一道闪着光的暗箭横空飞来,接着就是连绵的火药穿破空间的声音。

载弍翻身,把肉做的人护在自己的身下,同时在地上向后翻滚,躲到地井石柱的另一侧。他的背部则切切实实地挨了好几下,发出破裂般的响声。

暗箭击中了载弍胸口处的荒冢集。那被他带来的玻璃书,落到地上,撞上天柱。暗箭则被弹反,飞到一边。飘起的难闻的烟气冲人心肺,无声的漆黑中闪着死亡的光。

被护在身下的少年人不安地侧目,他看到那暗箭的材质是天青金髓。

不会发生任何形变的、完全异常的金属。无需加工,因为任何加工都改变不了它的形状,也不会有任何装饰,因为在用作武器的过程中,所有的装饰都会燃烧殆尽,只有天青金髓永远的不变。

“你现在怎么样?载弍。”

他急切地叫了一声。

齿轮人没有出声,而是沉默了。这种沉默,让少年人心惊胆战。

那时候,昏暗的地底世界抑郁到可怕。被斗争扬起的尘土毁灭了一切原有的庄严与美丽,好似在宣告文明的世界已然不再。

少年人那时在想倘若载弍也出了什么事情,他该怎么做。

幸运的是,只一会儿,载弍就如往常地说道:

“肉做的人的武器仅止于此罢了。我没有事,不用担心。只是之后,需要安定的场景维护。”

披着狮子的年轻人掀过载弍的手,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靠着石柱的掩护,一脚揣在扑来的猼诞兽的腹部,将其踢飞。猼诞兽的口水混着吐出来的血喷在狮子的皮上。他忍着体内撕裂般的苦楚,捡起那天然呈现流形的天青金髓,说:

“我已经恢复一点了,接下来,我可以独立行动。你不用照顾我。”

载弍同样站立起来,他匆忙地向地面伸手,捡起那一本被打飞的荒冢集。他用自己金属的躯体擦了擦荒冢集,然后把荒冢集紧紧地抱在怀中。纵然身处绝境,他依旧感到无比的安心。这是他与他的种族最后的联系。

接着,他就开始检查荒冢集。挨了暗箭的荒冢集没有多少的损伤,他用玻璃眼的光一照,数不清的小字就同步映射在地井岩石的表面。

这是玻璃书的机制。这些小字便是荒冢集用齿轮人语言书写的是齿轮人的历史。

“不要分心。”

年轻人靠在石柱的后头,借着石壁的掩护,专注地盯着那群石中人的行动。他看到他们解开了一个包裹,取出了一种袋子般的东西,向他们投来了。

年轻人拽着失神的载弍往一侧翻滚。狭小的通道里同时炸起通红的火光,好似太阳要从地下二度升起。原本地里就有的草根与一些残留的木制碎片在散落的弹片间被点着,熊熊地烧起。周遭的空间受到火光的冲击,地井表面的凝固的岩屑纷纷剥落,露出其透明的接近于玻璃的真容。

载弍浑然感受不到害怕,只着迷一般地望向地井。他的双手盖在地井的表面,玻璃眼睛同样紧紧贴在了透明的晶体上,与其发生细微的摩擦。

他越来越笃信自己先前所见的漂流的光绝不是幻觉。

而当玻璃眼的光明落在地井的一侧上时。原本玻璃上看不清楚的小字就映射到了地井的那一头,形成可以的文字。这种机理,顾川知道,不是任何别的,就是玻璃书、也就是荒冢集和齿轮人独有的记录知识的技术。

但这些文字,载弍和顾川都读不懂,这好似是某种齿轮人语言的更复杂的变形,有其新的语法和书写的机理。

“这,这是……”

载弍看清楚了一连串数字。数字的变形很小,因此他看得出来这串数字是在荒冢集上曾出现过的一个时间点。这时间点诞生于永恒钟的计时,为的是准确定时地描述齿轮人的历史。

接着,他就在第二行发现了第二串的数字。这第二串数字中涉及了几个变形的字母,但依旧可以与荒冢集的记述对应。

换而言之,上面所刻录的或许也不是别的,而就是荒冢集的内容。

两者一一映射。

也就是说,他可以用荒冢集的内容反过来破译地井上的文字。

只是这时,大地猛然摇动一下,飞升的陆地持续地擦过地井。地井裸露的表面迅速消失在地底的深处。而面没有被剥开的一截落到了载弍的面前。载弍一拳头敲在岩石上。岩石崩裂,玻璃的表面照旧被照出许多的小字来。

“我没有看错。这定是、一定是……”

他说不出来。

是少年人说出的口:

“齿轮人的建筑,是吗?”

载弍转过了头。

他看到年轻人的目光一片沉着,既没有疑惑,也没有迷茫,只凭着一种非凡的直率简单地揭破了载弍原先没有勇气道出的事实。这种坦诚的语气,让载弍恍然间想起了过去的博物导师。这狮子头的齿轮人为自己在伟大发现面前的犹豫不决感到了羞耻。

他念头急转,却仍不能坚定,他说:

“可能是的。”

包裹地井的岩壳泥土不停下陷,滚滚的洪流里带着许多糜烂的花瓣与草叶。那是些依靠自然的阳光和雨露曾在地井的高空开放的小花,如今已在大地的起飞摩擦中零落尽了。

“假设这是事实,能为我们做什么吗?”

站立着的少年人沉着地问。

载弍一边摩擦地井表面的岩壳,一边说:

“我曾经坐过这地井……它是某种升降的装置。”

“那就好。”

少年人放下心了。

“你认真地钻研地井这一装置,我挡在这里。”

他并不指望载弍能得到些什么,但他想载弍已经做得够多了,应该多做点他想做的事情。

他把绌流完全抽出自己的手臂,手指握在绌流末端长老龙的结石上。

石中人们并不靠近他,只远远地躲在暗处,向内射击发箭。

年轻人的反应能力过人,但也不可能一一拦截,他只向上打破岩石,故技重施,造出一整片倾塌,以孤立环境。

只是地井附近的建筑结构抗压抗击打能力皆是惊人,而石中人系目睹他的作为便又向里扔出一块方方正正的石头来。

这块石头刚一落地,即在黑暗中爆出绝大的闪光,晃得顾川不得不闭上双眼。古怪的生理性的刺激叫眼皮底下的眼睛都一个哆嗦,接着就是忍不住的眼泪淌出双目。而石中人系只是将插在头上的晶管横在眼前,便能滤去多余光线。随后,几个自负灵敏的石中人便持刺刀走向前去,尖锐的前端,已触到了年轻人的身子。

“停下。”

严肃的年轻的女声响起,石中人的手也不敢马上向前。

“客人,这两人危险,可不是现在你可以随意插手的。照旧。”

队长刚刚说完,准备吹指令哨。那位他口中的客人便持刺刀在他的太阳穴到脸颊的位置划过。这队长张大嘴巴,捂着自己的伤口,便再也说不出任何的话了,愣着眼神望着来客,直直地摔倒在岩石上了。

这番变故,惊诧了所有的石中人。

年轻人退后一步,伸出双手挡在眼前,从手指的缝隙间,他看到了那位客人的身影。

一个熟悉的人。

“初云……”

少女侧过头来,冲着年轻人微笑了。

她轻巧不可思议地起身,就像当初第一次救出年轻人一样,飞跃数米,横过半空,盈盈如空中飘过的蝴蝶。落下的时候,手里的刺刀,轻松地挑开石中人紧逼年轻人的武器。金属的刀刃撞击地面,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接着初云落地,她说:

“对不起……我离开了一段时间,你有没有等我好一会儿呢?”

光芒逐渐消失在长久的黑暗里。顾川愣愣地看着初云,说:

“没有,因为我知道你一定回来,来了就好。”

初云后撤几步,两句话便说清楚了起因后果:

“异龙们视我为天人导师,因此在龙战舰撞击死或生号的当时匆匆带走了我。现在,我便是以悬圃叛军的身份来到这里的。”

她抛来从异龙取得的随身药物,少年人接到手里,取出一卷纱布绷带来给自己做了临时的包扎。他说:

“原来如此,是聪明的做法。”

士兵们连忙后退,已死的队长让石中人系震怒。他们从各个方向围住了地井,有人更是往里面再度投来了火药。

初云立在那里,平静以视,然后在火药飞到身前的一瞬,她以不可思议的敏锐将其拍了回去。

石中人系俄而大乱。但只片刻,顾川便见着形似朝老缠线守卫的人居然接住了初云回抛的炸药,将其扔到地面上。

于是又一瞬轰然闪光,卷起可怖的烟尘,火焰漂浮在空中,久久未散,好似绽放了的红花。几度交锋下来,狭小的空间内已被尘土吹满,当时的少年人几不能呼吸。初云左右四顾,挡住周围射来的所有流矢。

“已经想好了逃出去的方法吗?还是一路杀出去?”

她问。

后者对于初云来说,也许可以吧?

她无法确定。

少年人没有开口,是载弍说话了:

“有,当然有!”

那时的地井在散发光芒。

载弍没有猜错,这就是,这就是与解答城里那直达导师永眠之地的地井一模一样的东西。他破译了那种新的语言,接着就匆匆忙忙按照新的语言在地井的墙壁上写就京垓曾经写过的口令。

于是,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了隆隆的霹雳般的声音。

“成功了!”

载弍惊喜地大叫道,随后他便疑惑地自言自语:

“为什么会成功……?”

他无法理解这一件事情,而抱住了自己的脑袋,膝盖一软,居然跪倒了地上。一种黑暗的设想让他以为自己陷入了一个无可名状的噩梦里。

而这噩梦正是他作为精神病齿轮人所得到的报偿。

但这一下子,失去了信号,那轰轰隆隆仿佛是从地下冲来的某个东西便停留在之前载弍触摸的玻璃前。而那片玻璃,已经随着陆地的上升,飞过了陆地,沉入下方的空中。

初云击碎了岩壳,少年人催促着载弍再度将手覆盖在其上。

于是穿过了世界的三人见到了一个小小的房间,那是解答城里,齿轮人们擅用的厢室。里面有个小桌子,桌子两边各有长椅,长椅所靠的墙壁上各挂着一幅画空白的花。

厢室内的空间狭小,仅容两人坐。

但如果强挤,可以挤第三个人。

厢室与陆地同步,沿着地井在向上飞驰。地井边缘已然打开,岩壳如不能依附大地的冰雪般吹落了。

“走!”

少年人推着恍惚的载弍进了门。

载弍坐到了一边,接着少年人就在另一边向初云伸出了手。

初云握住了年轻人的手。

那时候,石中人们为现状所迷。急于为同伴复仇的队长已经红了眼,他一边吹大声的哨,一边大叫道:

“别让他们跑了!去取大荒落来!”

石中人们开始往厢室射箭,箭矢与原始的火药击打在地井屹立百万代的玻璃上。初云低过头,往外飞掷刺刀。刺刀斜斜地插入一个石中人的脑袋,刺爆了这人的双眼。

接着厢门闭拢,地井合一。

他们再不见石中人的追击,只能从透明玻璃的边缘看到石中人们消失在厚厚的岩壳之下。而转瞬,岩壳则消失在暗沉沉的天空之下。

沿附地井的岩壳一路破碎。

载弍在那时几乎分不清自己的记忆与自己所面临的现实。他不解地自言自语道:

“这是往上升的……为什么?”

他原以为这会是往下降,直降到地面上,好让他们脱离。

少年人着急地问:

“说清楚一点,什么是往上升?”

地井岩石表壳的破碎,在空中飞洒,像是濛濛的细雨。天色急遽地开始变暗,由于穿过了色调的霓虹,好似是从海洋光明的表层沉入了海洋无光的深处。

灰白的天畔呀,太阳已然远去,而悬圃的群陆犹如深海的游鱼跃入了众人的眼帘。

立于琼丘顶端的悬圃好似一点都没有被凡间的纷争所困扰,只见玻璃晶管沿着悬索,摇曳着绚烂迷蒙的灯光。那时,正值雨后。悬圃的建筑忧郁而凄凉。

载弍望着窗外转眼即逝的一切,他说道:

“当初,我曾做过类似的垂直升降的透明的井。那时,那是,京垓带着我和秭进,为的是抵达地底的极深处,也就是形质界面的领域。它是往下的……它不该是往上的……”

“形质界面是什么?”

载弍颤抖着说:

“齿轮人的世界问题,将地底分为三个界面。第一是形成界面,用琼丘的术语,就是、就是地母层。接着,是形体界面。所谓的形体界面物体还能够保持自身的形状的最低界面。超过此界面者,物质会失去自身的形状……就像是冰块融为水,金属化为金水一样……接着,再接下来,便是、形质界面。物质将彻底解离,失去一切性质,然后……融化于能够融解一切的物质大海之中。”

年轻人想了起来。

这是秭圆和他说过的话。

齿轮人曾经向下挖掘,挖到地底的极深处,从而遇见了……能够融化一切的水。

厢室还在地井中向上,即将彻底地脱离悬圃。

那时的天空无限的幽邃苍暗,明明地井的四壁绝对透明,却死活什么都见不到。他们只能向下望去,发觉曾经身处过的琼丘世界,正在变成一连串的发光的点、线、面等无数简单到极点的几何,还有遥远地方,他们曾经身处过的布紫以北的幽冥,发着袅袅的贯穿了世界的云气。

冷冷的太阳处在人间的一角,变得无比的昏暗。

但就在这时,厢室猛地一颤,是这地井已经抵达了顶点。

这个位置处在远远高于悬圃的半空之中,地井的厢室就在这里不得寸进,犹如已抵达了人力的极限。

载弍惊觉到了什么似的在室内发狂地寻觅。

顾川也随之一同寻觅起来。

只是厢室内似乎什么线索都没有留下,只有桌子,椅子还有两幅空白的画。这厢室久与外界隔阂,甚至没有任何的烟尘。

直到年轻人把头探下桌子下面,他把目光对准桌底,才见到了唯一一句的线索。

那是古老的过去,制作这张桌子的最后的孤独的动物所留下的话语。

上面用变形了的齿轮人语言写着:

音乐与语言都会在时间中无限地行进,世界上唯有生者才会死灭。

纵然时间为人们之所共有,但人们立在世上,仿佛各处于不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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