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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嘉树早就打开府门,亲来迎候。下了车后,阿荆却又十分稳重知礼,不似在家中憨玩的样子。
各人见了那初生的女婴,然后便至堂上,谈笑言讲便到了午间。令狐嘉树早年出入各种宴席欢场,饮食上十分见多识广。今日除了主菜是炙羊肉外,别有南来北往各色菜肴,十分丰盛。
自从郭令颐提议不得擅自杀牛、妨碍春耕后,韩高靖等人以身作则,便不食牛肉。除此之外,鸡、豚、鱼、彘等可谓应有尽有。
阿荆一时吃饱了,便说要玩雪,由戍卫和随从陪着去花园里自在玩耍去了。
其间阿虿醒了,若臻离席去了内室。令狐嘉树便道:“我们的人察知来报,荆州和越州之战一触即发。”
“只怕还是为了鄱阳之争吧。”
“是。此前两州都认为鄱阳为自己所有,两处军民皆用鄱阳湖练兵、打渔。”令狐嘉树道:“这次他们先是两方渔民之争,日前不知是谁又往鱼腹中加了‘荆楚破越,沈氏族灭’的字条。这几年越侯十分多疑,见了这字条,认定是荆人在羞辱他。虽各自派出使者,也难消此恨。”
韩高靖点头:“那字条是什么人干的?”
令狐嘉树道:“表面上看是渔民所为,依仆愚见,恐怕是石英的人所为。照此看来,晋王虽然将幼妹嫁给荆侯那样一个老鳏夫,到底不放心。生怕待与我们争锋时,荆州去取南阳,所以便以越州牵制荆州。”
韩高靖放下筷箸:“也好,省的像荆侯那样的墙头草从中搅和,如此倒可放手与晋大战一常越州那边,你也要尽早布置我们的人。”
令狐嘉树便道:“这两年仆已着手布置了……”
韩高靖和令狐嘉树并不避讳,但是云津不能不知趣,听他们说起事关令狐嘉树手中的密使暗探,不欲再听,起身打断了令狐嘉树的话:“我去看看若臻。”
韩高靖心思全放在令狐嘉树所说的在越州布置,知道她要避嫌,便随意点头应了。
云津便出了门,先看着阿荆由戍卫们陪着玩雪,只见他小小年纪却一定要做主帅,指挥这戍卫们打雪仗。云津看着看着,又是欣慰又是感慨了一番,这才往若臻所居内院去。待去了时,阿虿已经睡着了,若臻犹自带着笑意瞧她的睡容。这若臻从前就是极沉稳绵柔的性子,做了母亲更加增了几分温柔。
“夫人来了?”若臻便起身迎接。
云津便按住她,也坐下来,笑道:“这孩子好相貌,将来定是个美人胚子。”
若臻柔柔的笑脸上却闪过一丝遗憾:“倒是像夫君。不过我以为头胎如能得男就好了。”
云津诧异道:“你才第一胎,不必这样想。令狐性情超达,不是世俗中人,你不可这样看待他。生女他同样高兴。”
“我自然知道他高兴,他一向待我也好。可是姑姑……”若臻忽然用从前在威烈将军府时的称谓来呼云津:“我母亲当初若能生下个男孩,也许父亲不会那样绝情。父亲的好几个侍妾都生了男孩,又加上那个狐狸精从中挑唆。母亲在陇右公府中,根本没有立足之地。”
云津念起那以身殉城的女英雄,也不由唏嘘。若臻没有母亲的气概,却因母亲的经历而有了不为人知的伤痕。这伤痕给她带来的不安,并不会因为令狐嘉树不是她父亲那样的人,也不会因为她身后有韩高靖撑腰而消散。
说到底她只是个经历坎坷的平凡女子,从小被亲生父亲冷漠对待,十三岁就背井离乡,自小唯一给她依靠的母亲以惨烈的方式辞世。十四岁上,就连厌弃她的生身父亲也在穷途末路之际被乱箭穿心而死。
她当然感激爱戴一直视她如掌上明珠的舅舅。她出身于陇右公府,自然也知道权力之争和武力征伐中,骨肉相残的事也是司空见惯的。别说她阿舅是为了复仇,就是并无是非对错的寻常征伐,败了的一方也该愿赌服输。
何况韩高靖算是为她的母亲复了仇,杀了羞辱她母亲的萧成业。可是萧成业毕竟是她生身父亲。这乱如麻的冤冤相报,教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小女子如何消解?
谁也没问过她,谁也不认为她该有什么想法。连她自己也觉得自己不该有什么想法。但被这乱世法则强行压制了的伤痕却留了下来,留在了她温柔敦厚的性情里,留在了她不言不语的沉默里。
若臻也是少有的贵女了,出身陇右公府,母亲是冀侯之女,阿舅是实力雄厚的秦川之主。但是诸侯霸主们称雄一世的武功,给她带来的并不是什么荣光。
云津心中千思百绪,想到了许多许多,可是最终化为语言时却又不能说什么。安慰的话还是那陈谷子烂芝麻:“令狐不是你父亲那样的人,何况你还有阿舅。”
若臻便一笑:“姑姑,我知道的,你不用安慰我。只是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你说。”
“你见过一个叫‘素容’的女子吗?”
云津心中飞速转念,名字都叫出来了,显见的是糊弄不过去了,于是瞬间便做出决断,话语却说的从容缓慢:“见过的,你问她做什么?”
“也不做什么,就是有一天吃饭的时候,夫君突然对着我叫了一声这个名字。我想他和你熟悉,也许你会知道。那个叫‘素容’的女子,是不是他心里的那个人?”
云津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于是沉吟道:“也不算他心里的什么女子,只是他曾经做了一件对不起那女子的事,一直愧疚吧。”
若臻苦笑一下:“姑姑,你不必骗我。夫君是什么样的人我略有耳闻,他是做大事的人。如果有个对不起的人就一直惦记着,那他对不起的人可太多了,只怕惦记不过来。”
云津长叹一声:“若臻,他对你不好吗?你想这些做什么?哪个人没个过往曾经?令狐是个无拘无系的,之前从未想过成婚。既已决意同你结为夫妇,必然会敬你重你,爱护一生。除了你,我还从未见过他对谁这么好。”
若臻低了头,声音小小的:“姑姑说的是,我并非妒忌的人。我只是想知道,那女子是不是十分美貌?是不是才华出众?性子是不是十分讨人喜欢?”
她一边说着,两道目光幽幽探过来,竟教云津心里颇不是滋味。原来,若臻是为了这个。这都要怪令狐嘉树生得实在太好,这些年又花名在外。若臻这孤女,虽有韩高靖庇护,虽有县君的身份加持,其实是自卑的。
她以青春少艾嫁给令狐,却担心自己容貌、才华、性情比不上他曾经的那些美人。
但是谁会相信,浪子一样的令狐嘉树,最后心里的那个人其实是个相貌并不出众,性子也寻常的女子呢?
云津怜惜的拍了拍她的肩,轻轻道:“我见过那女子,生得有几分姿色,但称不上美人。不怎么说话,年龄似乎不会比令狐校哦,还带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儿子。”
“真的?”若臻露出吃惊的神色,同时幽幽的目光变得清澈,整个人都放松了许多。
女人都愿意相信,自己不会败给比自己差的女子,也相信自己所钟爱的人,不会对一个远远比不上自己的女子永远念念不忘。
在这一刻,若臻相信在令狐嘉树心中,那个并不出众的女子,份量是比不上自己的。
云津见此,便轻轻笑了。
可是她更清楚,令狐嘉树从来不缺美丽多才、性情怡人的女子,他是在厌倦了众多美貌而富有才情的女子之后,一心一意、不可自拔地钟情于那个叫素容的平凡女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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