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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

乐府中著名的相合大曲《陌上桑》上演了,婉转优雅的歌声如同九天仙音飘荡在殿宇之上。

踏着美丽的歌声,委婉飘逸、娴静婀娜的长袖舞翩翩而起。

一队队风姿绰约的舞者飘若浮云,翩若惊鸿,其扬举的长袖,飘曳的长裙,轻柔的身姿,行曲的腰肢,婀娜的体态让人失魂落魄,色彩斑斓的长袖在空中交横飞舞,或如波回,或如云动,或如虹飞,或如烟起,千姿百态,让人眼花缭乱,妙不可言。

李玮回到自己席上的时候,发现张燕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李弘身边,两人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乐舞,偶尔还低声交谈两句。

李玮此刻很兴奋,和伏完交谈过后,他在短短时间内拟建了一个创建新儒学的构想,他急于想找个人谈谈,想进一步完善自己的构思。李玮端起酒爵走到了李弘的席上,李弘摇摇手,指了指张燕,“我不能喝了,你和飞燕兄喝吧。”张燕举起酒爵拱手为礼,“仲渊,你先让大将军欣赏《陌上桑》,他有二十多年没看过了。”

“二十多年?”李玮还了一礼,浅饮一口,然后笑着坐到了李弘身边,“这么说,上次你看到《陌上桑》的时候,还是我陪你回洛阳觐见先帝的那次?”

李弘点点头,感叹道:“转眼的功夫,二十多年了。当年我是第一次参加朝会大典,看到这个乐舞的时候,非常震撼。”

“先帝喜欢乐舞,喜欢讲排场,动辄就是上百舞伎群舞,场面比这大多了,当然气派。”李玮笑道,“现在大汉没这个条件,将来天下稳定了,社稷富强了,我们可以奏请陛下奢侈一点,也来个百人群舞。”

“恭俭朴素、不尚奢华,是大汉的国策。”李弘看了他一眼,“你是大汉丞相,要以身作则,不要怂恿陛下开这个先例。”

李玮不好意思地笑笑,低声问道:“大将军,你知道‘伏氏学’吗?”

李弘和张燕互相看看,又不约而同地望向对面的伏完。长公主正坐在伏完的席上,亲热地搂住伏完的胳膊说着什么。伏完一手捋须,一手端着酒爵,笑得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了。

张燕立即明白了李玮的意思,心中霍然开朗,“正统儒学。”

“对,对……”李玮急切地说道,“道儒相融,援道入儒,这个提法太过张扬,不合时宜,牵扯面太大,具体实施起来阻力惊人,而且后果难以预料,在目前的形势下,长公主和陛下不可能同意。如果我们以‘伏氏学’为先锋,举起复兴正统儒学的大旗,把道儒相融,援道入儒掩盖在这面大旗之下,那么实施的难度就要小得多。而且无论是经学各派,还是长公主和陛下,在当前新经学初立不稳,经学各派之间矛盾重重,互相攻击和指责的情况下,谁都没办法拒绝‘伏氏学’提出复兴正统儒学的建议,谁也没有充足的理由予以强烈反对。”

“过去扬雄提出复兴正统儒学的时候,今文经学一家独大,他根本撼不动。王莽新朝的时候,刘歆推出古文经学,结果还是遭到了同样的命运。今天的形势就完全不一样了。今天今文经学衰落了,古文经学又未能成为主导,而新兴的郑玄大师的新经学因为创立时间短又没有形成气候,经学三派鼎足而立,正统儒学恰好可以趁虚而入。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只要朝廷支持复兴正统儒学,可以让儒学形成四方鼎立之局。”

“伏家‘伏氏学’的精髓就是正统儒学的精髓,而伏家又是传承四百年的经学大家,又是皇亲国戚,伏完更是当今陛下的外祖父,长公主殿下的姑父,就凭这几点,‘伏氏学’完全可以得到陛下和长公主的支持,可以成为复兴正统儒学的‘先锋’。如此一来,复兴正统儒学就成了儒家各派内部的事,我们可以因此最大程度地消除儒、道两家之间的矛盾,缓和朝廷和经学各派之间的矛盾。”

“朝廷的宗旨是以儒学做为官学,也就是说,正统儒学、新经学和今、古文经学都可以立学官,建学科,共列于官学。大汉的官学是儒学,是集中了各学派的大儒学。儒学各派共存于官学,都是官学的一种,都可以设立博士。儒学各派因此有了竞争,有竞争就有发展,有竞争就有活力,儒学因此可以迅速焕发青春,焕发生命力。随着时间的延续,随着儒学各派互相取长补短,相信在一代、两代甚至数代儒士们的努力下,儒学最终会找到一条正确发展的道路,后代儒士们也肯定会创建一个既能超越经文学,又不同于正统儒学,非常有利于大汉生存和发展的崭新的具有强大生命力的新儒学。”

李弘沉默不语。张燕微微皱眉,稍加沉吟后,低声问道:“正统儒学有它的缺陷,本朝立国之初没有选择儒学做为官学,正是因为正统儒学无法帮助朝廷迅速稳定社稷恢复国力。你把正统儒学立为学官,那又如何实现援道入儒,儒道相融之策?”

“外儒内道。”李玮毫不犹豫地说道,“以儒家的礼法名教做为大汉的道德伦理标淮,以道家的无为而治做为大汉的国策。”

“自孝武皇帝以来,外儒内法一直是大汉遵循的治国理念,但现在我们在废墟上重建社稷,我们迫切需要一统天下,迫切需要恢复国力。我们现在唯一能借鉴的历史就是本朝立国之初的文景之治,也就是在黄老之学的基础上实施的无为而治,它在短短时间内,便让废墟恢复了生机,让大汉恢复了国力。”

“光武皇帝也中兴了社稷,不过从今天来看,光武皇帝的中兴并没有达到他预期的目标。自光武皇帝后,即使在最鼎盛的时期,大汉的国力也没有超过文景之治时期,更没有超过孝武皇帝时期。我们回头看看历史,不难发现光武皇帝在国策上既承继了先朝,也吸收了王莽新朝中有益于改良先朝弊端的很多改制之策,但因为种种原因,光武皇帝和王莽一样,不得不向今文经学低头和妥协,不得不把先朝的很多弊端继续继承下来。”

“四百年过去了,先辈给我们留下了一座巨大的宝藏,我们应该从这座宝藏中挖出珍宝,而不应该守着宝藏一事无成。‘文景之治’和‘光武中兴’就是我们的两面镜子,我们要以史为鉴,吸取先人成功和失败的教训,让大汉走上一条繁荣富强,长治久安的正确道路。”

“外儒内法改为外儒内道?”张燕想了片刻,继续问道,“具体办法呢?”

“本朝立国之初,高祖、孝文皇帝、孝景皇帝都没有选择正统儒学作为官学,原因很多,但最主要的一点就是儒学的治国理念不适合当时的形势。当时皇权尚未巩固,军功阶层、外戚和郡国王还有着相当强大的势力,他们崇道黜儒,正是为了让皇帝垂拱无为,不去干预郡国事务,以使其既得利益不受皇权侵害。”

“也就是说,道家黄老之学最终遭到孝武皇帝废黜的原因是皇权和相权的制衡,孝武皇帝需要绝对权力,需要皇权至上,需要集权,但正统儒学同样无法做到这一点,于是董仲舒大师的新儒学应时而生。”

“今天,我们同样需要皇权和相权的制衡,而道家黄老学说正好合适,同时道家黄老之学又融合了法家的治国理念,它的治国之策更优越于法家,这就是我们把治国理念由‘外儒内法’改为‘外儒内道’的原因。”

“然而,道家黄老之学遭到废黜的年代太久了,儒学已经深入大汉的骨髓,我们只能借助正统儒学来援道入儒,并逐渐实现外儒内道的治国理念。”

“道家黄老之学衰落了,正统儒学也无法和经文学抗衡,正统儒学要想立足,要想雄起,必须借助道家黄老之学,而朝廷急需把道家黄老之学的治国理念引进国策,所以此刻朝廷、正统儒学和道家有共同的利益需求,三方必须合作,而且也一定能合作成功。”

“正统儒学可以立为学官,道家学说呢?”张燕马上问到了最重要的问题,“朝廷要想把治国理念改为外儒内道,道家学说务必也要复兴,否则国策终究会因为没有学术支撑而难以为继。”

“我过去曾对崔琰、郗虑等人说过,新经学永远都是大汉的官学,但我并没说其它学派就不能成为官学。”李玮笑道,“朝廷一旦立正统儒学为学官,建学科,那么势必要重整先秦诸子学说,从而帮助正统儒学从先秦诸子学说中汲取长处,稳定根基,而道家学说是先秦诸子学说的一个重要学派,朝廷为道家设立学官,当然是情理之中的事。”

“殿下今天对我说,有意把医学设立为学官。好事啊,学官越多越好。学官多了,分科就多,人才就多。朝廷将来取士,选拔贤良,不但要试经考试,还要分科考试,选拔各类人才。人才多了,大汉振兴的步伐也就更快了。”

张燕叹服,拱手为礼,举爵相敬。

激昂的古琴声响起,大殿上掌声四起,名震天下的相合但曲《广陵散》奏响了。

《广陵散》讲的是战国聂政为友报仇的故事。聂政为报严仲子之恩,独自一人仗剑入韩都阳翟城,以白虹贯日之势刺杀韩相侠累于阶上,继而格杀侠累侍卫数十人,因害怕连累和自己面貌相似的姐姐聂荣,他持剑自破其面,挖眼,剖腹。聂荣在韩市寻到弟弟的尸体,伏尸痛哭,撞死于聂政尸前。

丝竹钟磬相合,更有鼓吹而入,气势如虹,追魂夺魄,“士为知己者死”的悲烈冲天而起。

接着巴渝舞伎执矛相进,雄健有力,势不可当。中有一男伎持剑而舞。潇洒迅捷,剑气冲宵。四周灵星舞伎左右盘旋,裾如飞燕,袖如回雪,婉转低吟。

李弘无心欣赏乐舞,他不停地转动着手上的酒爵,望着爵里的美酒,陷入了沉思。

李玮说了很多,对援道入儒,改良儒学信心十足。他甚至乐观地估计,复兴正统儒学的时间大约五到十年,儒学各派互相融合的时间大约需要二十年到三十年,而五六十年之后,一个全新的极具生命力的儒学将诞生,同时学术上将会重现春秋战国时代的“百家争鸣”,大汉的繁荣昌盛、长治久安将在两三代人之后成为现实。

李玮对美好的未来充满了憧憬,眉飞色舞,滔滔不绝。李弘最喜好李玮这一点,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无论何时何地,李玮都能把困难视为乐趣和挑战,并以强大的自信勇敢地投入其中。望着李玮炯炯有神的眼晴,望着他鬓角的白发,望着他不停挥动的手臂,李弘突然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大汉可以没有我李弘,但不能没有李玮,只要李玮在,大汉总有一天会强大起来。

李弘想说两句,但又不忍心击碎李玮的美梦,一直静静地听着。

“大将军,你有什么建议?”

李弘笑笑,摇摇头。

“说说嘛。你怎么可能对此事一点看法都没有?”李玮笑道,“难道我是天才?”

李弘迟疑了一下,缓缓说道:“朝堂上的事,你怎么解决?”

“改制十几年来,门阀的实力不但没有乘势增强,反而受到了限制和削弱,事实上他们已经很难像二十多年前那样对社稷产生致命的威胁了。”李玮对此事胸有成竹,不假思索地说道,“二十多年的战乱,让大汉生灵涂炭,人口骤减,其中门阀世家也遭到了不同程度的重创。人口少了,土地多了,我们就可以屯田,但屯田是戍边之策,不能在内郡长期使用。屯田对屯田百姓的剥削太厉害,所以我们马上修改了《田律》,实施计口授田制,然而,由于门阀拥有的荫户、佃客、田僮太多,计口授田制并没有让朝廷的赋税增长。朝廷无奈之下,推行土断制,强行把门阀拥有的荫户、佃客和田僮夺了过来,并乘机修改了赋税制度,从而让朝廷赋税大增。”

“新政中的田制和赋税制度是门阀实力减弱的直接原因。门阀富豪们无法大量兼并土地,失去了大量的荫户、佃客、田僮和部曲,他们的实力再大,也无法威胁到朝廷和地方的安危了。”

“去年上计,因为谷贱伤农,朝廷又实施了一系列包括限田在内的新制,甚至连选拔制度都做了重大修改,这对门阀富豪又是个打击。虽然他们极力反对,但今天的朝廷不是他们说了算了。武人的大量入朝,低等士族包指很多商贾出身的贤良之士纷纷进入仕途,迫使门阀世族不得不逐渐让出了手里的权柄。朝堂现在不是门阀世族的一言堂,而是军功阶层、门阀世家和低等士族共享权柄的朝堂。”

李弘对李玮的轻描淡写不以为然,“仲渊,那今日朝堂上的激烈冲突如何解释?”

李玮嗤之以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有何奇怪?要想杀之,易如反掌。如果不是为了社稷的长治久安,用得着在这里苦思冥想,殚精竭虑吗?”

李弘不满地“哼”了一声,“当年光武皇帝中兴,为了大业可谓忍辱负重,自始至终都没有举起屠刀……”

“结果如何?”李玮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李弘的话,“大汉虽然再度延续两百年,但你看看今日的局面,皇权沦落,儒学腐朽,士人背主,门阀跋扈,叛逆如林……如果当年光武皇帝能像孝武皇帝一样,血腥镇制,甚至不惜借助告缗令诛杀异己,彻底清除先朝余弊,何至于让汉祚走到今天这一步……”

“当年孝武皇帝有文景之治的雄厚根基,而且几度杀戮之后,也是叛乱迭起。今天的局势怎能和当年相比?”李弘愤然说道,“我们只能借鉴光武皇帝中兴之事,只能稳中求胜,一定要稳。这一代解决不了的事,可以留给下一代去解决,他们的智慧肯定比我们强。”

“过去你比谁都急,恨不得一夜睡醒了,中原就收复了,现在呢?现在你张嘴就是稳,闭嘴就是慢。当年的锐气哪去了?”李玮把手上的酒爵重重地放到食案上,“治国就象治家一样,不能只顾自己,不能只顾自己这一代人的安危,还要考虑下一代,考虑下下一代,考虑整个家族的生存和安危。”

“但你不能以此为理由,把我们下一代,甚至下下一代,子子孙孙的活路都断绝了,你总要留点饭给他们吃,留条活路让他们生存。”李弘脸色有些难看了。

张燕冲着李玮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急躁。李玮太兴奋了,酒也喝了不少,明显有些失态。

“正是为了后代,为了社稷的长治久安,所以飞燕兄才主张援道入儒,所以我才坐在这里和你商讨将来的事。”李玮稳定了一下情绪,心平气和地说道,“大将军,我们还能在朝堂上待多少年?但陛下呢?过完年,陛下十一岁,他还小,他的想法随时会改变,我们谁能确保陛下在将来的日子里一直牢守中兴之策而不变?”

“要想确保中兴大业按照正确的方向持续推进,我们首先要确保皇权和相权的制衡,确保中兴策略不会因为天子一个人的想法发生变化而变化,这是重中之重。”

“其次,儒学和国策要相辅相成,要相互制约,只要儒学有潜在的持续的旺盛的生命力,国策就很难发生重大失误。”

“其三就是人。天子也是人,儒士也是人,官僚也是人,无论是儒学还是国策,首先需要人去思考,去制定,去判断改正,去忠诚地执行,所以选拔制度如果出了问题,根基必然腐烂,中兴大业也很难保全。”

“要想实现以上三点需要什么?儒学,新儒学,道儒相融之后的新儒学。”

李玮握起了拳头,在空中用力晃了晃,“谁挡大汉中兴之路,谁就得死。”

这时琴声突然激烈,如同决堤洪水,摧枯拉朽,一泄而下,仿佛在为李玮呐喊助威一般。

李弘骇然心惊,半天说不出话来。

《广陵散》结束后,一队乐伎搬来两只大鼓放在殿堂中央,然后在四周放置了七只盘子。一男一女两个舞伎站在鼓上,做好了起舞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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