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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疆诸府奏章纷纷送到洛阳。

汉北郡太守田豫上奏治理之策;屯田校尉唐放、典农都尉赵戬禀奏屯田之事;车骑大将军府晋阳行辕主事、护田中郎将赵岐禀奏并州各郡赋税征缴入库以及并州赈济情况;车骑大将军府云中行辕主事朱穆禀奏边郡各要塞戍守情况;奋威将军鲜于辅禀奏最新大漠战况,恳请天子封赏野狼部落首领游骑为大王,等等,天子一一下旨诏准和予以褒奖。

奋威将军鲜于辅另有奏议,提出在北疆实行御史监郡制,设立北疆监御史府,并举荐校尉陈好为北疆监御史。

相国董卓急召御史中丞许靖、治书御史司马防和治书执法(掌弹劾)、殿中侍御史等御史台主要官员到相国府议事。几位御史台官员看完鲜于辅的奏章,几乎是异口同声表示反对。御史监郡制早在孝武皇帝朝就已经废除,如今再立不但和并州刺史的职权产生冲突,而且严重违反律法。尤为让人不能容忍的是,大汉所有御史都直接隶属于御史台,听命于天子,怎么能同时受车骑大将军府节制?那车骑大将军又有谁来监察?

董卓初始还笑脸相问,好言相劝,说北疆情况特殊,可以另行考虑,只要御史监郡制符合大汉律法的宗旨,有利于北疆稳定和发展,未尝不能修改祖制予以重建。但御史台的官员抱着祖制死活不放,董卓渐渐的不耐烦了,脸上的神情也越来越冷峻。

“这事我做主了,我同意在北疆另建监御史。你们立即回去给我拟一个奏章,我明天呈送天子。”董卓挥挥手,不再多说一句话。

御史中丞许靖当时就放下了脸。“自从相国大人主掌国事以来,大汉律法形同虚设,祖宗之制更是被肆意践踏的面目全非。相国大人先是建大司马,后建相国,接着又要改延续了三百多年的官学,大人哪里还在乎一个个小小的监御史?相国大人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司马防急忙对许靖使了个颜色,示意他不要激怒了董卓。董卓瞪了许靖一眼,不冷不热地说道:“大人对我有意见?”许靖冷哼一声,低头不语。

董卓看看司马防,问道:“司马大人能说说吗?御史台是因为朝廷有意设立古文经博士一事还是为了北疆监御史一事对本相有这么大的意见?”

司马防四十岁左右,身材高大消瘦,一张刚毅方正脸,一双精明而谨慎的眼睛,神态不卑不亢,说话时头稍稍上扬,显得颇有几分傲气。

“大人,北疆建监御史一事,有利有弊。车骑大将军的目的无非是想更好的控制北疆诸府官吏,减少制约。但这无形中也会增加车骑大将军的权势。所以御史台认为,建可以,但也要以十年为期。十年后,车骑大将军还北疆军政于朝廷,这监御史也就一并撤销。”司马防手捻长须,缓缓说道,“关于设立古文经博士一事,我们御史台的确有意见。御史台掌律法,察百官,有些事我们清楚,大人未必清楚,不知道大人可有兴趣听一听……”

董卓笑道:“今古文经学名家辈出,前有班固、陈宗、尹敏、杜抚,后有郑玄、马日?、蔡邕、卢植、荀爽,不比今文学的名士硕儒差多少,研习古文经者也是比比皆是。为什么太学就不能授教古文经?为什么太学就不能立古文经博士?”

司马防微微一笑,拱手问道:“大人一定知道南阳张衡,但大人可知道张衡大人所上的那道名震天下的奏疏?”

董卓疑惑地摇摇头,非常谦恭地说道:“请建公赐教。”

司马防和许靖相视一笑,脸上露出一丝嘲讽之色。董卓毫不在意,凝神细听。

“张大人这道奏疏叫《请禁绝图谶书》,是恳请天子禁绝谶纬诸书的。”司马防缓缓说道。董卓脸色霎时一变。

司马防继续说道,张大人说“宜收藏图谶,一禁绝之,则朱紫无所眩,典籍无瑕玷矣。”他认为这八十一篇谶纬之学根本就是祸国之源。

(《七经纬》、《论语谶》、《河图》、《洛书》等合称为“谶纬”,共有八十一篇。谶是神的预言,谶书是一种占验吉凶的书,河洛书也。纬是经之支流,衍及旁义,纬书就是依傍经义,是神学迷信、阴阳五行说与经义的结合。谶纬之学最早是由今文经学大家董仲舒和刘向引入经义。)

“为什么张大人不惜冒着杀头的危险,说出这番惊人之语?”司马防略加思索,接着说道,“这牵扯到了官学,牵扯到了今文经学。”

谶纬被尊为秘经,孔丘秘经,为汉赤制,号为内学,是孔子的心传,微言大义所在,是儒学的精髓,具有正宗的权威性。到了光武皇帝,更是以图谶宣布于天下,在他的极力倡导下,众多儒生争相趋从,侈谈纬候,妄言图谶,所谓“学孔子《七经》、《河图》、《洛书》,内外艺术,靡不贯综”,这成了本朝儒士,尤其是今文经学家的共同风尚和特色,其中尤以《公羊》学为代表的今文经学家在这方面表现最为显著。

孝章皇帝建初四年(公元79年),天子诏令太常、将、大夫、博士、议郎、郎官及诸生诸儒,会于白虎观,讲义五经同异,引谶纬以释经。后令史臣班固撰集其事,写成了《白虎通义》。《白虎通义》以今文经学为主,但亦兼采古文经说,其中大量征引谶纬。《白虎通义》是皇帝钦定的经学书,本朝儒生必学之经。所以本朝自白虎观之议后,谶纬与今、古文经学迅速结合,而且在引征经典时,凡是有经有纬的,通常是先引谶纬,后再引经书。谶纬成为决定国事的本源。凡经说上的分歧,甚至国家的礼乐制度、征伐战争,都要以谶纬决断,谶纬决定一切纷争和犹豫不决的事情。

谶讳之学如日中天,盛极一时,至今不衰。

本朝儒士们对戳纬的态度和掌握谶纬之学的水平高下,早已成了儒士们是否忠诚于天子和朝廷,拥护大汉国策的准则,成了儒士们的才智和学术水平高下的判断标准,成了儒士们在仕途上是加官进爵还是遭贬废置的决定因素。过去,桓谭、尹敏两位重臣就曾因为反对谶纬而遭到光武皇帝的贬黜。谶纬之学对大汉影响巨大,它拥有无与伦比的力量。

今文经学和谶纬几乎已经合而为一,凡今文经学硕儒无一不是谶纬大家,而古文经学因为着重于章句训诂,以经史释义,从本质上排斥谶纬,所以一直受到今文学家的极力抨击和贬斥。虽然马融、蔡邕、许劭、荀爽、卢植等古经文学巨擘也研习今文经学,精通今古两经,但他们依旧遭到了今文经学家的一致排挤和打击。

张衡大人是古文经学家,他认为,谶纬之学对大汉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戕害,长此以往,必将动摇国家社稷。他说王莽、公孙述就是以谶纬祸国,造成国家飘零生灵涂炭。他还说国家每逢灾患战乱,天子和大臣们不是先考虑如何解决危机保护社稷和百姓,而是以谶纬之言欺骗百姓。自欺欺人,最后导致祸乱愈演愈烈国势日衰。他对大汉军队每逢战事不是整训军备积极应战,而是先用谶纬蓍筮预测胜负结果一事尤为深恶痛绝。所以他要求禁绝图谶,结果他的下场和过去的桓谭、尹敏两位大人一样,获罪贬黜。

在今文经学为官学,为大汉学术主体的情况下,张衡大人形单影只,受到打击自然是理所当然。

“真实的情况是不是和张衡大人说的一样?他是不是因为自己是古文经学家,因为古今文之间的争斗而上书恳求天子禁绝谶纬?”司马防摇摇头,长叹道,“事实上张衡大人说的是对的,但为什么我大汉律法、我朝历代皇帝都坚决主张以今文经学为官学?”

“王莽乱政时,他曾经下令征召精通天文、图谶、钟律、月令、兵法等天下异能之士,为其大量制造图谶,将原先零星的谶语纬候,汇成篇籍,散布天下,说他受命代汉,妖言惑众危害国家,大人还记的这事吗?”司马防问道。

董卓点点头,若有所悟。

王莽以谶纬乱国,光武皇帝因谶纬得国。光武皇帝际会风云,起兵角逐天下,借的就是《河图赤符伏》的谶语,后来光武皇帝顺从天意,成功中兴了大汉。当时野心勃勃的公孙述也想假造一个谶语夺得江山,他以谶纬之言欺骗天下人,说自己才是继汉而立的皇帝。谶纬这时成了居心叵测者角逐权利,谋夺天下的犀利武器。

光武皇帝一统天下后,痛定思痛,随即宣布图谶于天下,把图谶八十一篇作为定本正式公开。这一方面维护了谶纬的尊严,提高谶纬在大汉至高无上的地位,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防止奸佞阴谋再造谶纬祸乱国家,以至威胁社稷稳定。此后,凡再发现造作谶纬的,则以“大逆不道”之罪严惩不怠。孝明皇帝时,楚王刘英就因为不慎造作了一个谶纬,结果坐实了“大逆不道”被迫自杀,牵连死亡者一千多人。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司马防苦笑道,“中平元年的蚁贼之乱,张角就是以此谶纬之言欺骗百姓,举百万兵叛乱,结果让我大汉至今难以恢复元气。光武皇帝之忧,不是无中生有啊。”

司马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站起来躬身说道:“大人,今文经学和谶纬结合的完美无缺,我大汉万民授此经学,当忠诚为国,不生二心。但一旦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并列于官学,今文经学的地位必然下降。今文经学失去了尊崇地位,谶纬之学随即就会遭到排斥和践踏。八十一篇图谶也就失去了权威。从此后,谶纬四起,有心怀叵测者只要稍加利用,大汉必将陷入纷乱,后果不堪设想。”

“大人,今文经学是立国之根本,关系到大汉社稷之安危,绝对不能有丝毫的松动。桓谭、尹敏、张衡之所以不受朝廷重用,甚至遭到贬黜,其原因就在于此。下官恳请大人三思啊。”

董卓心事重重地回到书房。贾诩、田仪匆匆来见。

董卓把许靖和司马防等御史大员关于罢议设立古文经博士一事仔细说了一遍,“文和、叔平,蚁贼之乱和谶纬可能有点关系,但设立一个古文经博士,难道就能断送整个大汉社稷?如今朝野上下,反对和赞同之声势均力敌,我无所适从了。你们说说,这事到底如何解决?”

贾诩和田仪两人面带忧色,沉默不语。

“大人,增加赋税一事,太傅大人和司徒、司空大人怎么说?还是不同意?”贾诩小声问道。

“他们都不同意。上午我们几个人当着陛下的面争了起来,我恨不得拿剑砍死他们。”董卓愤怒地说道,“我都做到相国了,你们看我风光吧?我看我还不如一个太守。太守在自己的地盘上说什么算什么,但我呢?我说什么不算什么,简直就是一摆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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