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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扑中文)斗大的杏黄色“宁”字旗迤逦进营,旗下轻衣缓带的男子,仰首望着营北口腾起的烟尘,笑一笑,面带赞赏的道:“好彪悍的骑兵队!”

前来迎接的淳于鸿捋须点头,“殿下真智人也,仅凭烟尘,便已看出这队骑兵十分彪悍,这等眼力,我们可万万不及。”

四面将领顿时一阵谀辞潮涌,谁都知道楚王势大,此时不捧更待何时?

“这是谁麾下的骑兵?”无论怎么彩声如潮,宁弈都是那种淡淡的笑意,“仅凭这一手练兵功夫,本王便可以为他请功。”

“这是呼卓顺义铁骑,这阵子屡立战功的那支。”淳于鸿道,“由失踪归来的魏大人率领。”

宁弈突然不说话了,有人无意中一掠,发现他脸上笑意突然一凝。

在场都是人精,看着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殿下竟突然变色,顿时都凛然不敢说话。

四周声息忽静,淳于鸿没有发觉,滔滔不绝的说起这支骑兵的赫赫功勋,说起魏知在大越新得的称号“草原之狐”,说了半天才发觉宁弈一言不发,只出神的看着烟尘消失的方向,顿时有些尴尬,呵呵一笑住口。

宁弈立即发觉,轻轻笑了笑,道:“听你说顺义铁骑和魏大人抗越事迹,真是令人热血沸腾为之神往,这功是要请的,你们主营调度有方,也是要报请陛下嘉奖的。”

此话一出人人喜动颜色,都心想传说楚王殿下精明厉害长袖善舞,果不其然,主营最近明明没有出战,他一番话仍然说得人人熨帖,难怪成为当朝最炙手可热的皇子。

淳于鸿心中却想得更远,他是楚王门下,如今做了主帅,按说这个监军就不该是楚王殿下,当初传言也是说前来监军的会是七皇子,不知怎的却换成了楚王,主帅监军一个派系,这是为君者大忌,天知道殿下费了多少心思,才促成此事。

从辛子砚出京,到禹州大营担任军师就可以看出来,殿下为了来做这个监军,已经不惜抛出自己最重要的伏手——辛子砚在朝堂上,一直以楚王对立者的姿态出现,并因此很得陛下器重,拿来作为制衡楚王的重要人物之一,也正因为如此,辛子砚是殿下在朝中最重要的暗助,主持大部分在京事务很得方便,如今陛下为了制衡主帅监军同出一派系的情况,特地派出了辛子砚来“监视”殿下,虽然照旧是上了殿下的当,但对殿下来说,失去辛子砚在帝京坐镇,一门主力全远赴北疆,一旦出了什么事,连退路都没有,这后果更加可怕。

帝京风云变幻,他竟然不在帝京坐镇,竟然连辛子砚也不惜抛出来,不怕被人有机可趁,也一定要到北疆来做这个监军,到底是为什么?

淳于鸿脑子乱糟糟的,总觉得对于英明睿智的殿下来说,这是一出蠢棋,完全不符合楚王集团的利益,他猜想其中也许有什么深意?可是怎么看,似乎这都是对楚王不利的局面。

正想着是不是找个机会委婉的试探下殿下,忽有人狂奔而来,老远的大呼:“大帅,大帅,不好了——”

“军营重地,胡嚷嚷什么!”淳于鸿脸色一沉,在殿下面前这样大呼大叫,一点静气都没有,不是叫殿下看在眼底笑自己带兵无方么?

他怒极之下,就要喝令将那没眼色的参将推出去挨鞭子,宁弈却突然伸手虚拦了拦。

他看着那参将跑来的方向——正是凤知微带着呼卓铁骑消失的方向。

“怎么了?”

那参将一仰头看见他,脸色顿时变了,宁弈看着他的神情,眼睛缓缓眯起。

这时已经有人将朱世容的尸体抬了上来,淳于鸿脸色大变。

那参将说了事情始末,那人一边说一边瞟着宁弈,淳于鸿将他牵到一边,跺脚低骂:“你蠢!你怎么不提醒魏知,这是楚王殿下的……”

“我说了哇。”那参将苦着脸,“谁知道我一说……”

他回头望望宁弈,不敢继续说下去了。

淳于鸿也傻了眼,回头望望宁弈。

宁弈始终端坐马上,似乎没有听见他们的对话,只凝视着一刀穿心的朱世容,这人是他的门下,在胡大学士引见下拜会过他,这个征北大营军需官的肥差,还是他授意兵部给安排的。

然后今天,在他到来之时,这个人死了。

是死给他看的吧?

看那一刀穿心,下手极狠,可以想见她下这个命令时的毫不犹豫。

她出刀时,是将这人假想成他吧?

她杀人立即出营,也未必是怕他追究罪责,而是根本不想看见他吧?

宁弈注视着朱世容当胸的那个硕大的血洞,良久,缓缓抬手,抚住了自己胸前,同样的位置。

那里,似乎也突然出现了一个血洞,穿过高原上凶猛嚎哭的风。

似乎是痛,似乎是空,又似乎,不过是一梦。

==

朱世容被杀案,最终没有追究魏知的罪责,用宁弈的话来说,魏将军功大于过,何况朱世容违抗军令本就当死,于是宣魏将军前来接旨,小小惩戒也就是了。

不过最终凤知微连宁弈带来的封魏知为副将的嘉奖令都没接,淳于鸿已经找不着她了,说是带着骑兵们已经进入格达山脉南部,在那里找到一条小道,略微开辟一下,可以直捣大越主营后方,军情紧急不容延误,等事毕再来领旨云云。

宁弈对着凤知微派回来,一板一眼传达魏将军意思的姚扬宇,无奈的笑笑,什么也没说,将写着魏知名字的旨意给搁下了。

“殿下没有别的吩咐,卑职告退。”姚扬宇完全没有了帝京浪荡之气,动作利落的一个军礼,便要匆匆回去好赶上队伍。

“扬宇。”

姚扬宇在帐篷口停下。

帐篷里细小的尘絮飞扬,光影中宁弈的脸神情模糊,姚扬宇只看见他将指尖一柄笔杆轻轻转着,似乎有什么疑难之事沉吟难决。

姚扬宇等了一阵,心悬已经开拔的队伍,有点焦躁的要开口。

宁弈却似已经下定了决心。

“魏将军……可好?”

松了口气,姚扬宇原以为能让殿下如此碍难,该是怎样难答的问题,听见这句,轻松的笑了笑,道:“将军很好。”

“怎么个好法?”宁弈又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心中暗骂当初这小子废话超多怎么一从军跟了凤知微就这么惜字如金了呢?

“啊?就是很好。”姚扬宇瞪大眼睛,不明白殿下到底要问什么。

“我是说!”宁弈终于起了火气,将手中笔重重一搁,“她精神怎样?饮食如何?胖了还是瘦了?有没有受伤过?现在在哪里?”

“哦。”姚扬宇恍然大悟,却又皱起眉头,觉得殿下这些话虽然也符合上位者对下属的关心,但印象中似乎殿下没这么罗嗦?

对面宁弈的目光看过来,虽然依旧是他不喜怒于色的模样,但那眼光总让人觉得,寒寒的。

姚扬宇赶紧道:“精神极好,吃得却不多,我总觉得将军似乎不喜欢草原食物,但是却没见将军表现出来过,只是有一次,粮食补给还没到,军需官先发了点干酪饼子充饥,将军拿了半块在大家面前吃得津津有味,然后一转身就不见了,我不放心,跟过去看,结果……”他犹豫了一下,住了口。

“结果怎样?”宁弈又想瞪他了,这人怎么跟凤知微跟久了连她的阴阳怪气说半句留半句都学了个十足十呢?

“结果我看见将军在山丘后想吐,却死命卡着自己脖子不许吐,憋得……我看着都难受……”姚扬宇咬咬唇,眼圈有点红了。

宁弈沉默下来,用手缓缓支住头。

你……其实一向是对自己很宽容的人,你知道世事多为难,所以不喜欢吃的东西,你从不愿意勉强自己,然而如今连这点小事,你都学会了强迫自己。

或者说,是谁强迫了你去强迫你自己?

他支肘桌案,静听风声,在一怀落寞里淡淡的想着前事,乌发长长的垂下来,流水般的半遮了颜容。

姚扬宇安静了下来,不敢让自己焦躁的马刺声响惊动了此刻静默沧桑的气氛。

良久听见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淡淡的语声从烟气中游移而出。

“后来呢……”

“后来顾大人去了。”姚扬宇静了一歇才低声回答,“顾大人拍着将军的背,然后……然后我就走了。”

不知怎的,他就是觉得,当时看见顾南衣揽将军入怀,细致而又习惯的拍将军背的一幕,不适宜说给殿下听。

不说,也已猜着,宁弈沉默了下来,隐在暗处的目光幽幽闪动,干脆连话也不说了。

这一刻的空旷寂寥让人连心都似空落了起来,姚扬宇被这诡异的气氛逼得心里发急,急欲用言语再填满此刻的空旷,连忙欢快的大声道:“那也只是我猜将军不适应草原食物,将军精神很好,没有瘦,也不见黑,睡得比我们迟,起得还比我们早,前几天大越骑兵堵截我们,那天将军还亲自上阵了的,然后——”

他又顿住了。

宁弈抬起头看他。

“也没有什么……”姚扬宇结结巴巴,暗恨自己嘴快,“……小黄被人挑落马,又被马压在x下,将军去救他,挨了一冷箭……”

他声音越说越低,对面那人明明一句话没说,他却觉得四面空气忽然冷而紧,像浸透了冰凉井水的绳索,将人捆住,彻骨之寒里还不能透气。

扁扁嘴,姚扬宇心想今天真是失态,大概是将军受伤这事折腾得大家都有点疯,比如顾大人,竟然惩罚他自己面壁三天,谁去也不理,搞得将军还去低声下气赔罪,真是怎么想怎么诡异。

“你转告你家将军我一句话。”在姚扬宇快要被这沉默逼跑之前,宁弈终于开口,“——巨仇在前,迟早都能捅死,大可放心,有些事却不宜操之过急,晋思羽温润其外,阴毒其中,若要杀帅,必须要有万全之策方可动手,万不可轻举妄动,切记。”

姚扬宇一怔,听出宁弈语气凝重,点头应是,宁弈却不说让他走,又想了一阵,道:“你们骑兵营,呼卓部是不通军事的战士,掌兵的却多是年轻人,易有贪功激进之弊,这样吧,让卫玉随你们去。”

姚扬宇又是一怔,卫玉这人他知道,是禹州大营第七营的校尉,父亲是楚王府管家,他是正宗的楚王府家生子奴才,这样一个人派到顺义铁骑,摆明了是要来做监军的,以将军看似温柔实则睥睨的性子,能容许军中另有耳目?

可宁弈已经挥手,命他退出去。

姚扬宇无奈,走到帐篷边回身一看,宁弈还是那个支着肘的姿势,手指无意的在桌案上轻轻画着什么,长长睫毛垂下,眉宇间隐约几分疲倦。

淡淡月光自掀开的帘幕照进来,远处有战士擦刀的碎音,那人沉默在黑暗里,枕一轮寂寥月色,听塞上凛冽刀声。

==

有人在帐篷里枕一轮寂寥月色,有人在高岗上沐塞上天风。

凤知微和华琼,肩并肩躺在营地外的一处高坡,对着漫天繁星摊开身子。

华琼前段时间生了个儿子,坐完月子后,便毅然将儿子留在呼卓王庭托付给赫连铮,自己来到北疆和凤知微一起,和凤知微一样易钗而弁转战疆场,她出身南海农家,自幼做农活锻炼得身轻体健,人悟性也好,宗宸亲自点拨她骑术武功,进步一日千里,更兼出手狠决断强,如今也是凤知微身边颇有名声的一员骁将,据说大越那边送了她一个“黑****”的称号。

之所以叫“黑****”,倒不是猜到了她的女儿身,而是那是大越一种毒虫的名字,有一对双刀般的锋利前螯,和喜欢使双刀的华琼,有异曲同工之妙。

凤知微也觉得,月色下咬着黑发举着双刀奔驰向敌阵的华琼,着实像只凶猛的黑****。

“你不高兴?”华琼的问话,不是疑问,而是肯定句。

凤知微咬着草根,笑了笑,刚要开口,华琼立即又道:“得了,你下面的解释一定是说楚王派来了一个探子让你不舒服,可是知微,咱们之间你如果还用这种理由来搪塞我,你就不够义气了。”

凤知微笑了起来,“我说你越来越厉害了,我这还什么都没说,你都堵死了我的口……好,不为卫玉,那算个什么?宁弈到底想做什么我不知道,但他应该明白,放个人在我这里,什么用也不会有。”

“你啊……”华琼悠悠一叹,“平日里冷静睿智,遇上和宁弈相关的事,你就没了平日一半镇静。”

凤知微默然不语,想着姚扬宇转告的那句“巨仇当前,迟早都能捅死。”,扬宇以为说的是晋思羽,其实只有宁弈和她心知肚明说的是谁。

他坦然等她来杀她,反逼到她心乱如麻。

“你还打算躲他到什么时候?”身侧华琼声音飘来。

“不用躲。”凤知微淡淡道,“冬天快要到了,要么就是一场大决战,要么就要准备撤兵,北疆气候严寒,大越那边冷惯了不受影响,我们这边抽调的边军和府军,很多却是南方换防而来,士兵们会吃不消,就算拖过冬天,春天道路翻浆更不利行军,你看着吧,如果大越不撤军,宁弈应该就准备决战了。”

“那你……”

“我要抢头功。”凤知微坐起身,看着面前的白头山,就是在这里,前不久赫连铮派人给她递消息,说有个牧民知道这里有条隐秘小道,直穿过去,崖下就是晋思羽大营。

“你看。”她掰着手指头给华琼算天盛兵力,“宁弈主营这边有十个步兵营,四个弓弩营,一个盾牌营,两个后勤营,禹州那边也有差不多的兵力,麾下将领无数,自秋尚奇败后还未有新功,楚王安插于各营的亲信子弟也还寸功未立,这都急需要一场决战来实现,而我们呼卓骑兵,说到底只算个外围军,这段时间我们出尽风头,已经让将领们十分不满,所以一旦展开决战,呼卓的骑兵营定然会安排在侧翼穿插冲锋,绝不会起到尖刀作用,这也是我一直游离主营之外,单独打野战的原因,在主营,不会有我们用武之地。”

“但是一旦决战开始,你便必须服从主营号令。”

“所以,”凤知微咬着下唇,“我要让他们打不成这一场决战,我要让头功只落于顺义铁骑之手,淳于猛现在也过来了,加上扬宇他们,顺义铁骑之中很多帝京门阀后代,只要在此战中立下大功,将来他们就是天盛军中的中坚力量,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华琼默然,半晌喃喃道:“太冒险了……”

“千古功业险中求。”凤知微冷笑一声。

华琼思量半晌,朗声一笑道:“我总是跟着你的。”

“你还是别去了吧。”凤知微道,“孩子还小,赫连铮那天来信说,他会笑了……”

提到儿子,华琼明亮的眼波也染上母亲的柔软,微笑道:“我前天给他做了件百纳兜,让大王信使带回去,也不知道穿上了没有。我还给知晓做了一件,听说她长得飞快,可不要嫌小。”

“可别提知晓。”凤知微赶紧来捂她嘴巴,后怕的四处看看,生怕隐形的顾少爷会突然冒出来,“南衣最听不得这两个字,你别看他不说,心里想得很,那天我在他包袱里看见以前知晓用过的奶瓶,他居然一直带着。”

华琼吃吃的笑,道:“好了,玉雕儿越来越像个人了,知道思念也是好事。”

“哦?是人都知道思念。”凤知微斜睨她,“你知道不知道?”

“我?”华琼装傻,掠掠鬓发,吸吸鼻子,“知道啊,我思念我家华长天。”

凤知微诡异的笑起来。

“你笑什么?”华琼愕然的看她。

凤知微抿着嘴,不说话,在衣服里细细碎碎的找着什么,半晌掏出一封信笺,按在心口,装模作样叹了口气,道:“某些人可怜哦,日思夜想,辗转反侧,费尽心思寻遍中原,却遇上天下最无情的女子,一句不提,到现在还想着另一个男人!”

华琼的眼睛亮起来,伸手就来夺信,“我看看!”

凤知微看着她从不矫饰的神情,也觉得心中难得的有了明亮的欢喜,突然便起了逗乐之心,将信往身后一收,笑嘻嘻道,“啊?干嘛?和你有什么关系?去去,不要打扰本将军思考军情。”

“军情你个呸啊。”华琼扑过来就去拧她的脸,“你这坏女人,我的信居然藏着不给我,看我不撕碎了你!”

“关你什么事关你什么事你这春情乱发的女人。”凤知微抓着信跑开去,华琼嗷的一声抓着她腰带将她扑倒,两人在草地上滚成一团,脆亮的笑声冲上云端,惊得一弯上弦月都更亮了几分,探头出云层悄悄窥看,窥看这绝世女子,难得抛却重重心事的纯然欢喜。

“你这个……泼妇……”闹了半天凤知微累了,气喘吁吁瘫在高坡上,将信对华琼挥舞,“……我就该……不告诉你……急死你……”

华琼白她一眼,一把夺过信,笑眯眯去坡下读了,凤知微坐起身,翻翻白眼——这女人,读信还要找个地方躲起来。

她舒舒服服躺下来,双手抱头,带一抹微笑望着一弯笑眼般的月,觉得今夜月特别明亮,风特别清爽,风里有龙胆和格桑花的淡而清郁的香气,让人想在这样的月色里,歌唱。

她想她猜得到信中会写什么——那个精明伶俐的少年,曾以为眷恋不是爱情,曾因为婚姻的顺理成章而忘记去思考背后的情意,然而当她一旦离开他,他便霍然明白,有一种圆满存在时不觉得其珍贵,却在缺失后惊觉空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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