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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门口传来小白瓜的呼唤:“林伯伯开门……”
林伯收住脚步,关切地看着小敏说:“丫头,别到院子里来,有风,在屋门口站会就可以。待会俺去做饭。”林伯说着扭身往院门口走去。“白瓜,林伯伯来了。”
林伯母扶着墙边,一步一步靠近屋门口,举起粗糙的手往前伸着,她想摸摸小敏的头。小敏赶紧把一只小手送到老人的大手里,老人用另一只手爱惜地抚摸着,絮絮叨叨:“这小手太瘦了,还可以,有热乎气了……”
林伯母的手在抖动,有点凉,小敏往老人身上看了一下,老人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夹袄。“林伯母,您冷吗?”
林伯母颤巍巍摇摇头,“不冷,不冷,春捂秋冻,你不可以,你不可以,你刚刚好点,千万不能再冻着。”
“谢谢您!”小敏双手离开了门框,扶在腿上,深深鞠躬。这是她这半个多月最想说的一句话。
林伯打开院门,小白瓜怀里抱着一堆东西钻了进来。
“敏姐姐,你起来了,太好了,那个莹霞小姐给你几个苹果,她说感冒了吃了苹果就好了,她还说她有时间来看你。”小白瓜滔滔不绝地嚷嚷着,欢欣雀跃跑近小敏的身旁。
莹霞是谁?这个名字似乎听到过,是小白瓜第一天去妓院上工回来那天晚上,他说那个莹霞姑娘给他一块面包……这个莹霞姑娘认识她?
“林伯,今天您没出去摆摊吗?”小敏想问问林伯在街上摆摊看到什么人没有?她总觉得,在她生病之前,有一个女人的身影在尾随她,凭感觉那个身影像个女人,不想坏人。那天孙香香要用顶门杠砸她,如果不是那女人吆喝了一声惊动了瓢爷,她不可能活着,她为什么生病?就是因为那天受到了惊吓,再加上白家的那场大火,让她雪上加霜,一下被击倒了。
“去了,回来了,看到了不愿意看到的人,心情不好,就回来了。”林伯语气轻巧。小敏没有多问,她猜测林伯看到了孙香香。
吃罢饭,林伯母带着小九儿和小白瓜早早睡了,林伯披着衣服坐在院子里,月光撒在屋顶,朦朦胧胧,像被水泡着,不是透亮的水,更像雨,似雨水沥沥拉拉撒在玻璃窗上,模糊不清。
敏丫头屋里的灯亮着,灯光把她忙碌的小身影投在窗户上,她一只手里攥着绣棚,另一只手飞针走线,她要把那一些婴儿肚兜上绣上几朵石榴花,和几个石榴果,有了这一些花样定会吸引客户,总比单调颜色好卖。林伯想把心里话告诉小敏,他不是为了卖几个婴儿肚兜而去摆摊,而是在等他离家多年的两个儿子。
想起孙香香那双怀疑、狡猾的眼神,林伯心里簌簌发抖。他不是害怕,而是担心,担心自己的儿子有危险。
夜还没有进入三更,风凉了。院门真的被人从外面敲开了,他知道瓢爷回来走铺子的门,走院门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傍晚看到的小小子,他真的回来了。
林伯激动地站起身,他的腿有点哆嗦,他嘱咐自己不要弄出响声,落脚轻点,轻了抬不起来。他弯腰在自己大腿上使劲拧了一下,提醒自己镇定,不要忘了南边邻居住着苗家,苗家不害怕,最可怕的是孙香香,她能不费吹灰之力让荣婆子的大烟鬼丈夫永远闭上嘴巴。
荣婆子失踪半个多月了,她的那个大烟鬼丈夫天天到苗家面馆蹭吃蹭喝,还四处张扬要把孙香香告了。没过几天,那个大烟鬼的尸体就躺在了狮子桥下面,身上有几个枪眼,只有日本人和青峰镇警察有枪,警察没有日本人的命令不能替孙香香杀人,只有一个可能,杀大烟鬼的是日本人。听说孙香香与日本人睡进了一个被窝,这事真假不知道,街口人们在偷偷议论,有议论就不是空穴来风,这个岁月,没有闲情逸致抟空捕影。
“爹,您在。”林宇的声音压得很低,他的脚步比他爹还轻,可以说落地无声,听口气沉着冷静。
“在,在。”林伯说话走调了,结结巴巴。
门开了,一袭月光迎面而来,林伯有点不适应,他眯眯眼,把一扇门开的大点,一个直溜溜的影子一闪身进了院子。
林伯站在原地没动,他忘记了关门。
林宇转身轻轻推上门,把门栓横在两扇门上。“爹,您别害怕。”他一边说着,一边拉着他爹的手往院里走。
“你,你怎么回来了?”林伯半天才问出一句话:“不走了吗?”
林宇摇摇头。林伯没看见,不是因为天黑,而是他一直垂着头,紧张、害怕、担心、又激动,三年了,总有一个活着回来了。
往前走了几步,他猛然停下脚步,用颤抖的双手抓住他儿子的胳膊,孩子比他高出一个头,他昂起头才能看清儿子的一双大眼睛,“让俺看看你,没少点哪儿吧?”
林宇笑了笑,他的一双眼睛在夜色里闪着星星之光,“没有,爹,俺好好的。俺大哥也很好,他让俺带话给您和俺娘,不要担心他。”
坐在北屋炕上的小敏听到了院里的声音,她以为瓢爷和宝儿回来了,仔细听听,又不像,是林伯和一个青年说话,声音很小,她沉默,把手里的绣活儿往桌子上的灯下展展,翻来覆去看看,收回来,继续一针一针上下穿着线。
“爹,瓢爷回来了吗?”林宇的问话吓了林伯一跳,听儿子话里意思与瓢爷很熟。
“没,俺正在等他们。”林伯没有说出心里的疑问,近段时间他隐隐感觉瓢爷不是一般人,不仅神出鬼没,做事有见解。今夜儿子一席话,他的判断得到了证实。
“待会俺跟着顾大叔回石河村。”林宇的话再次让林伯大吃一惊。难道近段时间林家发生的事情儿子都了如指掌,他一直在青峰镇?
“俺娘好吗?爹,俺有点饿,家里有没有能吃的?”
“有,有,锅里还有一碗小米粥,还有几块饼子。俺这就去给你拿……”
“爹,您和娘都好……”林宇跟着林伯进了屋子。
小敏听到了林宇嘴里喊着爹娘,她猜测是林伯的儿子回来了。她住的这间屋子就是林伯儿子住的,他回来了,她必须给人家腾出来,想到这儿,她把手里的绣活放在炕沿上,把双脚踏在地上的鞋子上,走到门口,挑开门上的布帘子,屋里的灯照在一个蓬头垢面的青年身上,这个青年身材高大,不胖,虽没有竹清松瘦,也胖不多少,但非常有精神,脸上露着宽厚的微笑。
“你好!小丫头。”林宇温和地笑了笑:“俺这身衣装不会吓着你吧?”林宇见到小敏没有吃惊,小敏的事情他已经从姚訾顺那儿了解了一些。这次他赶回青峰镇是为了跟着顾庆坤去石河村,接替崔耀宏夫妻的工作。
“没,”小敏摇摇头,躬身行礼:“您好。”
林伯趴着身子掀起锅盖,从蒸篦子上拿起一块饼子放在一碗小米粥里,又从筷子笼抓起一双筷子,递给林宇,“吃吧,饿坏了吧,你坐屋里吃吧,丫头正好还没睡,丫头,待会儿你爹要来,你要等着。”
“真的?是真的?俺爹要来。”小敏语气里带着激动,听到爹要来,她发自内心的兴奋。
林宇真的饿坏了,他双手捧着碗,坐在屋子的椅子上,埋着头大口大口往嘴里扒着米粥。林伯和小敏站在炕沿边上,看着狼吞虎咽的林宇都没有说话。
林伯眼泪汪汪,他心疼,不知儿子多少天没吃饭了?他抬起衣袖擦擦脸,准备去给儿子倒杯水来。
小敏这才打量了一下林宇,这个男人最多二十几岁的模样,满脸污垢,一身露着肉的衣服,还有一堆烂七八糟的头发,不知他在哪儿弄得这么狼狈?林伯也不知道给他找身干净的衣服换上。
东间屋里的林伯母听到了她儿子的声音,又惊又喜,她慌忙赤着脚摸索着溜下炕,踢蹬上鞋子,走到屋门口,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耳朵上。
就在这时,铺子那边传来了脚步声,两个高大的身影一前一后进了院子,沿着屋檐快步绕进屋子。
林宇放下手里的空碗站起身,向前迈了两大步到了正间屋,与两个进屋的人打了一个照面。
玻璃灯上的火苗穿过了屋门,照在两张风尘仆仆的脸上。瓢爷红光满面,汗水浸湿了他下巴颏上一缕胡须,鹳骨上的汗珠子大颗大颗往下滚着。
顾庆坤一身脏兮兮、灰不溜秋的衣服满是煤灰;额头上的汗水从浓长的眉毛上坠落,从菱角分明的脸上一直滑到他宽大的下巴,像铺着霜气的耕田,被犁杖翻起了一层层带霜气的硬泥块,一垄垄的。
“是瓢爷,是顾大哥吗?”林宇上前一步抱拳施礼。
瓢爷和顾庆坤同时站住身体,愣了一下,抱拳回礼,问道:“您是?!”
林伯从林宇身后挤到瓢爷二人眼前,心里藏不住的欢喜,弯弯着笑眼:“是,是我二小子林宇呀,他回来了。”
“林宇?二少爷。”瓢爷向林宇伸出了大手。
小敏扒着门框往外探着头,她看见了爹站在锅灶旁边,她愣了,愣了好久,她以为这是梦,她不相信这是真的,抓起衣襟擦擦眼睛,忽然立起身来窜出了门槛,喊了一声:“爹!”
听到女儿的呼唤,顾庆坤身体哆嗦了一下,他顺着声音奔过去,蹲下身体,敞开双手,“三丫头,我的三丫头,是你吗?”
小敏流着泪扑进爹的怀里,她心里有千言万语化成了连绵不断的泪,泪水一串串打在顾庆坤的肩头。
顾庆坤哭了,眼前就是他日夜牵挂着的三丫头,她长高了不少,身形清瘦,看着弱不禁风的样子,他心生可怜。
路上瓢爷把小敏在弥河城隍庙认识巴爷,在潘家村与潘嫂生活了一年,潘嫂牺牲后她带着一个月大的小九儿到了青峰镇…发生的一切一切都告诉了顾庆坤,顾庆坤都蒙了,他没想到他的三丫头小小年纪经历了这么多事情,还把巴爷的儿子安全带出了被鬼子包围的潘家村。此时,面对着他的三丫头,他想说,这才是俺顾庆坤的丫头,他没说,只有高兴的眼泪,高兴他的小丫头还活着。
他用大手轻拍着女儿单薄的后背,“丫头,别哭,别哭,爹在这儿。”
东间屋里,林伯母已经涕不成声,突然炕上的小九儿“哇”一声哭了。
瓢爷脑子里冒出了巴爷,他的大眼睛盯在林宇的脸上,“那个巴爷呢?他还好吗?”
林宇垂下了头,嘴里喃喃着:“那天为了引开鬼子,他……鬼子追他到了黄河边上,他跳了黄河,他说我们还年轻……”
听到林宇说巴爷的事儿,小敏哭的更伤心了。在她的心里一直盼望着巴爷还活着,这一刻,这个消息像山崩地裂,小九儿失去了娘,又失去爹,他那么小。而自己还有爹,爹就在眼前,“爹……”小敏用胳膊搂着爹的脖子,把下巴贴在爹的肩头,泪水就像奔腾的小河,她为巴爷哭啼,为小九儿哭啼,为自己能与爹相聚而哭啼。
林宇的话音没落,院门口的两扇大门被人从外面敲响,“咚咚咚”,是拳头和枪托砸在门板上的声音,还有杂乱的脚步声,还有拉枪栓的声音,在这黑夜里那么刺耳。一时,大家面面相觑。
“鬼子?!”林伯一激灵。
瓢爷“腾”从怀里掏出了枪,他又放了回去,屋里还有这么多人了,还有四个孩子,“林宇,你跟着顾庆坤走,从后院跳墙走……快!”
林宇犹豫了,他想见见他的母亲。
林伯母在东间屋里早听到了大家的对话,她也从她儿子嘴里听到了是巴爷救了他,他的命不只是属于林家,儿子在做每个中国人都应该做的事,是好事,她不能拖后腿。林伯母认字,更认理,分得清孰轻孰重,她猛地把挡在眼前的布帘挑起来,踉跄着奔出屋子,她的脚被门槛挡了一下,掉了一只鞋子,她顾不得回头找回那只鞋子,嗓子里含着泪水:“二小子,娘看到你了,你的声音还是那么洪亮,你快走吧!
“娘~”林宇面对着他娘的方向“扑通”跪下去,“娘,儿不孝……”
“快走,跟着顾师傅快走!”林伯母的一头银发散乱,几缕耷拉在她的嘴边,被泪水黏在脸上,她赤着一只脚,慌乱地弯下腰,哆嗦着伸出手,她想摸摸她儿子的脸,她揪住了林宇的衣服,她碰到了林宇的肩头,她真想抱抱自己的儿子,三年不见呀,她每时每刻都想看看自己的儿子,眼下,鬼子在门口叫嚷“开门……”她不能看着儿子被抓,她只能狠心地把他推开,“儿啊,快走,你好,娘就好。”
“爹……”小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刚与爹相聚又要匆匆分手,她的一双小手多想拉住爹的大手,够不到,爹高大的身影疾速地绕过了火山墙,头也不回地往后院而去。
听到女儿的哭喊,顾庆坤的脚步迟疑了一下,他真希望带女儿回家,眼下不是时候,鬼子在院门口叫嚣。
“丫头,等着爹,下次,爹下次来再带你走……”
“嗯,爹,丫头等着爹。”
目送着顾庆坤他们离去,瓢爷低头看着小敏,说:“丫头,咱们没时间哭啼,去炕上躺着,瓢爷希望你把自己的角色演好。”
小敏用衣袖擦擦脸上的泪水,向瓢爷使劲点点头,转身窜进屋子,踢掉脚上鞋子,跪着爬上了炕。
几个青峰镇的警察带着几个日本鬼子闯进了林家,他们手里拿着手电筒,一束束光照在前来开门的林伯的脸上,林伯连连后退。瓢爷往前一步,把林伯拽到他的身后,往前挺挺胸膛,然后退后一步,用衣袖遮挡着刺眼的光线,卑躬屈膝,战战兢兢说:“太君,您好,您辛苦了。”
“吆,这不是瓢师傅吗?白天怎么没看见您?”孙香香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金丝绒的旗袍紧紧包裹着她凹凸有致的身体,她的双手抱在胸前,她的腰身扭成了麻花,猩红的大嘴像刚刚嚼过死人似的,流着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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