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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雨连绵。
全身湿透的钟成说回到屋内,&bsp&bsp点燃了桌上油灯。他不会术法,只能**地坐在床边。雨滴顺着黑发淌下,在岩石地面上滴出一片片暗色痕迹,像血。
红布是由封印组成的实体,&bsp&bsp不吸水。那些水流滑过钟成说的皮肤,&bsp&bsp从脖颈到脚尖,&bsp&bsp滴答、滴答,似乎永远也不会停歇。钟成说坐在床边,烛火在那双不属于他的赤眸中跳跃。光影雕刻下,&bsp&bsp他比符家祠堂里任何一尊神像都像神像。
他甚至没有呼吸。
……直到识安其余五人找上门来。
他们身上都挂满了刻在木片上的清心咒与封印术,看起来活像披了件古怪蓑衣。钟成说没关门,视线分毫没有移动。
走在最前面的是符行川。
那只白色大狗在门口停留许久,确定钟成说没有奇特的反应,它才踏入房内。黄今把自己变成了乒乓球大小,身体被刻有清心咒和封印符的木片夹在正中。如同一个绝望的三明治,&bsp&bsp黄今有气无力地扒在符行川狗毛里。
符行川抖毛的时候,&bsp&bsp他险些被甩飞。
有了歇脚的屋檐,识安众人再次忙碌起来。卢小河细心打量着屋内装饰,&bsp&bsp目光在一墙书上移不开眼。符天异一张脸憋得发紫,&bsp&bsp生怕呼吸幅度太大,&bsp&bsp吹飞了“大天师故居”的宝贵灰尘。
只有务实的葛听听在灶内生了火,她一边蹲下烤火,一边好奇地看着钟成说。
这会儿的钟成说反应还不如寻常肉俑,识安几人忙里忙外,&bsp&bsp此人连眼珠子都没转一下。见对方这种架势,&bsp&bsp葛听听不敢率先开口,&bsp&bsp又凑向卢小河。
卢小河已经在扒拉大天师书架上的书了。她看得越多,&bsp&bsp表情越扭曲。末了,她翻书的速度越来越快。两个小时不到,此人竟然翻完了书架上所有的书——只算第一页的话。
“怎么样?”团在灶火边的符行川抬起头。
“一半是各时代最流行的话本,四分之一是各项杂记菜谱,剩下四分之一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正经书籍。”
那些菜谱和话本都快被翻烂了,她甚至翻出来两本藏得挺好的颜色书籍。也不知道在这个倒霉地方,那家伙藏起来是为了避开谁。
符行川“……嗯。”他不怎么意外。
卢小河把所有书都放回了原位,她退后一步,打量着面前不大的空间。屋内柴火哔啵作响,烟顺着烟囱通向屋外。昏黄的火光映亮了书架下的杂物,藤编筐里的布老虎被火光刷了层金色。
乱中有序,寻常到叫人难受。
大天师钟异,到底是世人给殷刃的称谓。这里比起所谓大天师的故居,更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房间。
传说中的大天师,难以捉摸的邪物……无数身份的尽头,他们只看到了一个普通人。
“我来守夜,大家早点睡吧,明天还要继续复现记忆。”符行川又团起身子,他的脑袋上,黄粱小球儿早就睡成了一滩。
钟成说第一回有了动作,他从那张床上站起身,让出位置。随即他倚靠在床边,看着外面逐渐瓢泼的雨,再次凝固成人像。
葛听听有点担忧地瞧了钟成说一眼,可连符行川都没有纠结肉俑的失控,她实在不好说什么。小姑娘倚着灶火旁的墙壁,慢慢闭上眼睛。
……
识安一行人再次开始复现记忆时,记忆世界的雨还没有停。
施术主力黄今缓过劲儿来,加上另一位主力钟成说以血供能,更多的记忆细节徐徐展现。
所有人都看见了殷刃视角里,那无边无际的“黑色海洋”。以及那只怪模怪样、来路不明的黑兔子。
无数记忆碎片环绕着兔子出现。画面就像一面打碎的镜子,将那黑兔关联的种种片段投到人前。
殷刃在骸谷的生活短暂而乏味,他只会在盛夏与深冬回来,短暂地待些时日。骸谷百年如一日的荒凉,山崖下的黑暗永远平静无波。那只古怪的黑兔子,是此处唯一的变数。
最早的相遇,是殷刃在骸谷建房子时。
彼时殷刃的红衣还有点粗糙,像是用麻绳随便束了几片红布。他的状态比起现在好了不知道多少,眉目间还洋溢着活力。
画面中,殷刃挽着一头长发,手里提了几只肥兔子当口粮。
三只兔子恰巧都是黑色,只只毛皮油亮。它们圆睁着失去光彩的眼,被绳子拴成毛茸茸的一提。殷刃房子搭累了,便就地剥了只兔子,用火烤得滋滋作响。
兔肉被火焰烤得酥脆金黄,油脂四溢。尽管它应该渗了不少凶煞之力,殷刃明显不在乎。他目光灼灼地盯着烤兔子,从怀里掏出一包裹好的香料,表情凝重地像在做什么惊天大事。
兽肉腥臊,飞禽肉少。兔子肉质鲜嫩、易于携带,吃剩的皮毛还能用,殷刃看上去十分中意这种食物。
就在此时,不远处的山崖上,有什么动弹了一下。
殷刃最开始并未在意。此处凶煞之力污染严重,不时有飞过这里的鸟受到影响,摔死在山石上,附近还堆有不少死鸟骨骸。刚才那一下,八成是某只倒霉大雁栽了下来。
然而他给烤兔子翻完面,余光里的东西还在抽动。
殷刃终于压小火焰,他随手揪了条兔腿,好奇地凑过去——
一只黑兔。
一只完全不能被称为兔子的兔子。
殷刃倒抽了口凉气。只见那兔子七八条兔脚胡乱支棱,身体一侧生出巨大的眼球,腿的末端齐齐长着几根耳朵。
殷刃拿着兔腿的手微微颤抖,他就差把“难道我兔子吃太多遭报应了”写在脸上。
犹豫片刻,他拿起一根鸟骨,戳了戳那团看起来像是兔子的玩意儿。
那东西整个儿一绷,紧接着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刺激似的,全身不停抽动。可惜大天师的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戳了会儿,殷刃又回到了他的宝贝烤肉旁边。
骸谷偶尔会生出样貌怪异的邪物,但在这种凶煞之力浓度过高的环境下,新生邪物很难存活。比起一只来路不明、毫无威胁的怪东西,还是建房子重要。
殷刃不再回应,那只黑兔子委屈地瘫成一团。最终它缓缓挤入石缝,消失了。
……
第二次相遇,殷刃正坐在崖边。
体内的凶煞之力每时每刻都在侵蚀他的身体,殷刃弓起腰,身体微微颤抖。他的目光钉在崖下黑暗上,努力吸气呼气,调节状态。
那只怪模怪样的黑兔又回来了,它的身体还是一塌糊涂,不过腿的数量减少到了四条。如果不算那十几只眼,这姑且算进步。
它虫子般蠕动,摇摇晃晃爬向殷刃。
殷刃侧眼瞧向它“还活着啊?有两下子。怎么,你是来为子民报仇的兔子大王?”
那东西毫无反应。
殷刃短暂地忘了疼痛,他丢了几个简单术法,效果都是最基本的巨响与强光。地上这团蠕动过来的东西硬是不受影响,匀速朝殷刃前进。
有点瘆人。
“看不见,听不到……对震动有反应,触觉大概还剩点,你究竟是什么玩意儿?”殷刃喃喃道,屁股往远处挪了挪,显然不太想碰这只邪门兔子。
那兔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突然停了下来,开始慢动作蹬腿。
殷刃“……”这东西简直太奇怪了。
他摇晃着起身,快步走回屋内。蹬腿的兔子傻了眼,它原本支棱的耳朵软了下去,圆溜溜的眼珠转来转去。
它再次渗入石缝,不见踪影。
第三次,第四次……每次殷刃回到这里,这只古怪的黑兔子必然会出现,慢悠悠地朝殷刃前进。换了常人,大概会被这东西吓得够呛。好在大天师钟异见多识广,只是谨慎地与它保持距离。
变化出现在他们第六次见面。
殷刃再次坐在崖边,兔子凑过来的时候,他没有躲避。
“你知道吗?”兴许是身边没有别人,他不再掩饰疼痛带来的虚弱,“我封的凶煞越多,外头的凡人越怕我……修行者敬畏,寻常人恐惧,让人挺难受的。”
兔子蠕动的速度慢了点。
“现在我只能每年回趟老家,才能闻到点烟火味儿……那里人坚信我是他们的亲人,不会伤害他们。这样我隔着门板,还能和他们说说话,尝尝人世间的甜果饭食。”
“可要是我的情况严重下去,会不会有一天伤到他们?如果那些人都离开我,我和山中野兽怕是没有区别了。说实话,现在每次去那边,我都紧张得要命。”
殷刃轻声说道。一只五感缺失的奇怪兔子,绝佳的倾诉对象。
那兔子停在殷刃一拳之外,似乎拿不准要不要继续前进。殷刃看了它一会儿,伸出一根手指,慢慢按上兔子的皮毛。
那触感非常奇怪,坚硬而冰冷,手感完全不像生物。反观那只兔子,它似乎被殷刃的指尖灼伤,又开始原地疯狂抖动。
“果然,我就知道。”殷刃拂开碍事的红衣,“你总不会比凶煞之力还糟,小东西。”
那兔子抖动减轻了。
它犹豫了很久,最终蠕动两下,缓缓贴上殷刃的掌心。它体表的骇人瞎眼微微合拢,撒娇撒得非常认真。
冰冷的,死物般的触感。
可这是此时此地唯一的活物。
殷刃愣了很久,他收拢手指,抚摸了那只怪兔子两下。
“真好。”他冲它笑了,“看来你不怎么怕我。”
这一次,殷刃停留得久了些。他用木片刻了个能将声音与震动互相转换的小灵器,挂在了那只黑兔身上。
“我。”殷刃指引兔子碰碰自己。他的声音被灵器转化为特定震动,直接传到兔子身上。
“你。“他又戳了戳兔子。
兔子凝固在原地,没有任何反应。
“我。”“你。”
“我,你……”
大概是想要确认那只古怪兔子的灵智。殷刃不厌其烦,一遍遍教着,从旭日东升,直至夕阳没入黑暗。
“谢谢你。”到了最后,殷刃揉揉兔子耳朵,“有你这个小东西陪着,身体也不怎么疼了。可惜,要是你有灵智——”
“我。”
兔子身上的灵器,传来非常微弱的声音。它仔细模拟收到的震动,小心还原出那个词语。
“我我,我……我,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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