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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三月一过,到了四月份。
大乾内外安靖,经历几番兵乱后,国力渐渐恢复,大有一众四海升平的景象。
唯独东南那块儿,时不时闹出点动静来。
距离贾瑛给雨村去信,也过了一个来月了,也一直没见动静。
贾瑛也只好耐下心来等待。
又过了几日,南边终于来信儿了。
不止贾雨村的信,还有林如海的。
上次借给雨村去信之机,黛玉也给自己的父亲写了封信,一并送去。
林如海回了两封,一封是给自己女儿的,一封是给贾瑛的。
看罢二人的信后,贾瑛不由揉了揉眉心,昔日以兄相称的二人,终究是越走越远了。
两人心中所提的内容,完全就是两个极端。
一个是在夸改稻为桑之政如何如何的好,推行的怎样的顺利,取得了怎样的成效,还不是拍一拍皇帝和内阁大臣们的马屁。
另一个的信中,贾瑛只看到了愤懑和无力,以及对贾雨村和南方各省官员的不耻。
林如海在信中提到了许多南方百姓的惨状,其根本原由还是因为改稻为桑引起的。
首先是粮价的上涨。
苏湖熟天下足,这可不是一句空话。
眼下的辽东还处于游牧文明的阶段,黑土地没有被农业文明开掘出来。
华北平原地区倒是土地广阔,和北方缺水,又有黄河泛滥之弊。
在这种农民完全靠天吃饭的年代,粮食产量满足自家地域都难。
历史上但凡大的饥荒寒灾,不是发生在河南,就是山东。
直隶、山西、陕西也都好不到哪儿去。
各省一但发生灾害,朝廷首先想到的便是从苏湖地区调粮北上。
可笑的是,种地的如今吃不起粮了。
如今因为一个改稻为桑,江南地区的百姓苦不堪言,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呢,自己的地就没了。
土地对于以小农经济为生的百姓来说,那就是命根子,地没了,人心就散了。
然后,恐慌渐渐开始蔓延。
再加上入春以来,江南地区下了几场大雨,隐隐有洪灾之势,几个产粮的大县,不少土地都被淹没了,刚刚插好的秧苗,就被大水冲走了。
好在时间不算太晚,还能补栽一些下去。
只是经这么一折腾,今年的粮食产量指定不会很好。
豪商富贾们开始大肆囤积粮食,压着不卖,淮南地区离着夏粮下来还有几个月呢,粮价就已经开始蹭蹭上涨了。
而福建地区更是混乱不堪,许多村社的青壮开始联合起来,拿着锄头犁耙与官府对抗,贾雨村和福建布政使几番调动本地卫所官兵前去弹压,实行高压政策,动辄阖家入狱,抄家流放。
只是不少犯事的百姓纷纷逃离故土,此地海上又有匪盗猖獗,不少村民都加入了盗匪之中,上岸劫掠,甚至连福建水师的军粮都抢了不止一次。
而且官府还强令百姓各家各户都要产桑织布,由官统一收购,用以与泰西人贸易。
以大乾官吏的尿性,层层盘剥下来,实际给到百姓手中的银子能有多少,可想而知了。
贾瑛总觉得南方还要乱一次,怕不是就要应在福建百姓头上了。
其实最关键的不是低下的百姓,或者是地方官府。
而是朝堂。
朝堂上的争斗,才是决定南方几省命运的关键。
林如海几次上疏,冯恒石也此次都作为响应为其相争,可每次都被李、傅二人联手压了下来。
嘉德一心想充盈国库,天子身居庙堂,所看到的,只是百官们愿意让他看到的,哪里知道民间的疾苦。
灾荒年,百姓最多是吃不饱饭,啃树皮苦菜叶子也能活下来,可盛平之世,干脆连饭都没得吃。
这与皇帝圣明还昏庸其实关系不大,其本质还是制度问题。
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又如何?
开元盛世,不照样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名句吗。
贾瑛能看的明白,可也仅仅是能看明白而已,他做不了什么,只能静观天下风云变幻。
这世上聪明人很多,看明白的又何止他一人。
关键还是利益问题。
到了这一步,若说傅东莱没有别的心思,贾瑛是万万不信的,江南已经成了新党与李党博弈的战场了。
至于李恩第,箭在弦上,身后便是万丈深渊,已无回头之路。
能不能平稳着陆,就看这位首辅大人后面的手段如何了。
这些暂且不提。
贾雨村的心中倒是提到了一件事情,引起了贾瑛的注意。
这是一件侵地案子,其被告与倒并非是金陵贾家。
最开始,有当地百姓到顺天府击鼓鸣冤,告的是他们本地的乡绅财主,以欠粮不还为由,把他们家的地给强占了,一亩水田,两亩旱田,水田还是中等良田。
这种事情,在乡间时有发生,大家也都见惯不惯,贾雨村甚至都懒得出面,主簿就把人打发了。
雨村虽然没有详提,可贾瑛也能猜得出一个大概来,无非就是银钱开路,两相得利。
只不过得利的是顺天府尹和那几个乡绅财主。
原以为这事到此就了了,谁知那伙儿人家回去没多久,便无故死了。
一家四口死了三个,老汉和婆娘,外带一个寡媳妇都没了,独剩下一个七八岁的女儿,被当地的财主买了去。
可谁也未曾想道,那寡媳妇家里还有出了一个穷酸的举子,只不过那寡妇娘家是外省人士,两地相隔又远,对那寡妇娘家的事情少有了解的。
那寡妇外省的兄长正巧到了南京,自然要去看望一下自家寡居的妹子。
随后的事情自然就发生了,怎么说都是举人老爷,如何肯轻易罢休,事情便再次闹到了公堂上去。
一个功名在身的举子到顺天府喊冤,贾雨村自然也不能继续躲在幕后了,原想着不过是一个潦倒不堪的举人,但凡有些能耐,早就找门路某个一官半职了。
这样的人,许些好处,在施点压力,也不怕他能如何。
谁曾想雨村还真就踢到硬茬子,这举子非但软硬不吃,还联合一群书院的学子到衙门里闹事,就连钟山书院的教习都出面替他说话。
那钟山书院的教习也不简单,宣隆朝时曾出任过南京的礼部侍郎一职,也属于被打压的清流一派。
雨村对朝中局势还是有些了解的,如今各地旧官纷纷起复,尤其是书院派的,那钟山书院便是与南轩书院同列江南四大书院的其中之一。
朝中隐隐崛起的“南轩党”中,可就有不少出自四家书院,其中就包括了冯恒石。
而钟山书院的教习与冯恒石也是相熟之人。
这般情况下,雨村自然是随风而倒,左右不过是几个乡绅财主罢了,就算他食言,对方又能如何?
岂料这几个乡绅财主也搬出了自家的后台,江南甄家。
他们巧取豪夺“买”来的地,就是给甄家的。
甄家这边又找到了贾家,于是两边就掐了起来,雨村夹在中间是两头为难。
如果只是一个甄家,雨村为了自家前途考虑,说不定还真就会硬气到底,可贾家一出面,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
不说贾家如今得势,他能有今日也是走的贾家的门路,就说眼下他最大的靠山还是王子腾,四大家族从来就是同进同退的,尤其是在金陵老家。
遇上这种案子,最是头疼,这可不是扶乩就能解决的事情。
最终雨村还是选择力挺贾家,不过他怎么也是顺天府尹,有些事不能表现太过明显,表面上还是要维持一个公正的,只是在不利于贾家的时候,偶尔有所偏向。
这件事发展到后来,反而没了原告与被告什么事,成了贾家姻亲联盟与书院联盟的对抗,双方各施手段,各有胜负。
再接着,侵地案逐渐扩大。
甄家买地,不可能只为那三亩薄田,且两家姻亲经常联手争田,买田一事,自然也少不了贾家的。
原来只是一家告状,在一帮书院学子的鼓动下,越来越多的被强买强卖夺走了土地的百姓,开始加入进来,状告的也不再是那些乡绅财主充当的狗腿子,而是直面贾家与甄家。
事情越闹越大,再接着督察院便插手了进来。
凭贾家在金陵的关系,南京督察院通常不会出触碰这个眉头,插手此事的,是身为钦差巡案御史的冯骥才。
结果如何,雨村没提。
不过贾瑛想来也不会太好,否则雨村也不必在信中详提此事了。
而以勋贵之家的做派,本身理亏在先,只要想找麻烦,由头可就多了去了。
冯骥才怕是不会放过此次机会了。
而且他的运气也未免太好了些,才道南京不久,就能碰上此事,似乎老天都在帮着他。
贾瑛当然不能任由冯骥才如此猖狂下去,紧咬着贾家不放,真若是闹大了,恶了皇帝,怕是元春都要受到影响。
不过该怎么应对,贾瑛还是要认真考虑一番。
“二爷,二老爷派人来请。”喜儿走了进来说道。
贾瑛收好信笺,向荣府而去。
梦坡斋。
叔侄二人相对而坐。
“二老爷可是收到了雨村的来信?”
贾政面色沉重,点了点头,又问道:“瑛儿同雨村也有联系?”
贾瑛点了点头,也没详说什么,只是问道:“二老爷认为此事该如何应对?”
贾政紧蹙着眉头,沉默良久也未说话。
他似乎也感觉到了此事的棘手,一个弄不好,牵累的就是整个贾家。
冯骥才代表的是陛下。
贾雨村会给他写信,钟山书院那边难道就不会给朝中的旧识去信?
清流一派与李党的不和,已经摆到了明面上了,但凡是与李党有关的,都是他们打击的对象。
贾家这样的外戚,也不例外。
不过,因为贾政不好参与这些争斗,贾瑛又刻意躲着,这才没被牵扯进去。
如今此事一出,就怕要闹出乱子来。
“瑛儿,我听闻恒石公与金陵的四大书院,都有不浅的交情,可否请他出面,帮忙周全?”贾政试着问道。
冯恒石的事迹,贾政多少也是有些了解的,为人正直,为官清廉。
贾政之所以如此说,是他已经准备好了让金陵宗族那边做出退让了,否则,他也不敢让贾瑛向冯恒石开这个口。
贾瑛没有立刻拒绝,而是问道:“向老师开口,倒没什么,只是二老爷以为,老师出面调解有用吗?”
“可以将侵占土地,如数退还。”贾政说道。
贾瑛摇了摇头道:“事情到了如今已经不再是书院与贾家的争斗这么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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