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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绥十一年,正月廿三。终于到了新的一年开春,弱雪消融,大地复苏。玉骨湖畔百里之内的红梅与白梅绽放千树,落英几乎将连接宛汜两州的各大要道全都染作了一片粉红。
衍江中的冰凌也由南向北开始渐渐融化。自晴岚山顶上流下的冰冷雪水汇入江中,致使水位暴涨。湍急的江水卷着冰凌顺流直下,汇入玉骨湖中,入夜后反倒将湖中掉落的花瓣封冻起来,也由此形成了卫梁境内的一大奇景。
时近黄昏,靖枢城昆颉那座幽静别院中,甯月却并不知道有此好玩的去处,只是一如既往地倚在二楼临街的回廊里,看着外面阴沉的天空发呆。
乌云渐渐于头顶汇聚起来,不知不觉间,原本还能看见几片晚霞的天空中,竟已晦暗得犹如午夜。突然一道白亮的光劈开了眼前的漆黑,惊雷仿佛就在少女耳边炸响,令其身子也不由自主地一晃。她这才意识到,不知不觉间,竟已是到了春雷滚滚的启蛰时节。
临近花朝节前后,满街都是卖太阳糕与扎五彩笺的摊贩。电闪雷鸣间,大雨已如瓢泼一般自天上浇了下来。人群也恍若炸了锅的蚂蚁一般四处躲闪起来,眨眼功夫便全都避入了屋内。
若是放在以往,甯月必定会为这样的场景而开怀大笑一番。可如今她却只是用手托着腮帮,一点兴致也提不起来。究其原因,不仅仅是将炎与祁子隐依旧音信全无,更加是因近日里昆颉忽然以城中不太平为由,禁止她擅自乱跑。眼下其一个人闷在院子里都快发霉了,却又不敢轻易违逆对方的命令。
红发少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这样便可以将胸中的郁闷尽数排解出去。就在此时,她的眼角却忽然暼见了一道身影自街角一头闪现出来。那人推着辆看起来有些破旧的独轮车,一瘸一拐地自少女的眼皮底下穿过了街道,迎着雨幕快步前行。
虽然对方头上戴着斗笠,身上也披着厚实的蓑衣,然而那走路的姿态,忽然便让甯月回想起了月前碰到的那个神秘兮兮的跛子。
那日为了跛子的事情与昆颉争执过后,甯月又曾借着几次出门的机会,去城中那座神秘的宅邸附近探查过,却再没发现过什么异常,更没见过可疑的人物由院内进出。如此又过去了一段时日,她忽然从岑婆婆口中得知,那间宅院居然起了一场大火,被烧成了一片废墟,其中的一众人等也不知了去向。
此事曾令少女很长时间都无法释怀,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方才渐渐淡忘。可如今忽然重又见到了那个跛子,始终存在于心底的那一丝怀疑也被重新勾了起来。
“这个家伙,雨具一样不落,想必是特地趁街上无人的时候才出门的。而且步子行得这样着急,恨不得跑起来,定不是去做什么好事!”
甯月心中难以抑制地冒出了这样的想法。她越来越觉得这个跛子身上一定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恰好今日昆颉与岑婆婆都不在府内。虽不许她乱跑,她却偏要查个清楚!
想到这里,红发少女立刻撩起裙角从楼上跑了下去。眼下的院子里乱哄哄的,仆从们正忙着收拾晾晒在外的衣物,挤了满院。姑娘却连油纸伞也顾不上取,找准时机便一头扎进了门外瓢泼的雨帘中。
“甯月小姐,昆颉大人说了,你哪儿也不能去!”
她那满头红发实在太过显眼,院中的人登时出声喝止。然而少女并未因此而停下,反倒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我有点急事出门一趟。若是婆婆她们回来了,便说我在房里睡觉!若不帮我,日后本姑娘定会要你们好看!”
甯月撂下一句威胁的话便跑得远了。院里的仆从们即便想阻,也再追不上了。
一路上,少女都同前方的跛子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还刻意用一块方巾将自己惹眼的红头遮挡了起来。淅沥的雨声遮盖了她的脚步,却也让跟踪变得困难起来。好几次跛子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在浅灰色的水雾里,所幸又在胡乱转过几个街角之后,阴差阳错地重新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然而令甯月没有想到的是,对方并没有如自己所料想的一般在城内的某处停下,而是径直北上出了城门,一路向着荒芜的郊外走去。
雨势渐弱了下去。甯月抬头看了看天空,乌云已缓缓散去,一双孪月也自天边升了起来。眼下姑娘尾随跛子出城已有半个多时辰,心里也不禁有些害怕起来。然而好胜的念头最终却还是占到了上风,她咬了咬牙,仍大着胆子跟了上去。
对方一路上都没有点起火把,也不知其究竟是如何看清方向的,于泥泞的路上依然行进迅速。终于,甯月再一次将其跟丢后,彻底再寻不见对方的影踪。借着微弱的月光,已经萌生退意的她却忽然依稀看见,自己的前面的地上留着几道深浅不一的车辙。
车辙于不远处拐入了道路尽头的一座小村庄。村子里没有亮灯,也不知是因为太过贫穷,还是劳作了一天的村人们已经睡下。少女呆立在路边迟疑着,一时间无法决定自己是否还应继续前进。
路边田野里的青蛙似乎永不疲倦般地呱噪着。甯月刚欲转身离开,却依稀听见身后的草丛中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紧接着数个活物自脚边窜了出来,惊得她险些叫出声来。
“嘎,嘎嘎。”
而后几声野鸭的鸣叫,反倒令受惊的少女迅速镇定了下来。她有些自嘲地轻声笑着,随后解开了头上的方巾,用手捋了捋早已湿透的长发
“真是的,自己吓唬自己做什么呢?那个跛子一路上都未曾发现我,眼下已经跟到了这里,若是就这样半途而退,恐怕连这身湿透的衣裙都无法交代了吧?”
既然打定了主意,甯月便又壮起胆量朝村子里走去。地上的车辙在一间农舍前消失殆尽。农舍的木门半掩着,门缝中隐约透出了一丝难闻的气味与烛火的光亮。红发少女大着胆子推门进去,却发现屋内并没有人在,只有一盏快要见底的油灯,顶着团忽明忽暗的火光在角落里无声地跳动着。
除此之外,农舍的房梁上还挂了十数条刚刚宰杀不久的生猪。然而这些猪与平日里少女在市集中见过的有些不一样,非但没有四肢与头颈,就连身上的皮也早已被剥了去,不知打算做什么用处。
其中一头猪身上的鲜血尚未凝固。就在甯月抬头时,两点鲜红轻轻滴落在了她的脸上。女孩当即打了个激灵,连连向后退去,不料却一脚踏在了摆放于门边的一只硕大铜盆上。
盆中所盛的,正是自那些生猪体内放出的腥臭血水,登时泼了满地。滑腻的秽物令甯月再也保持不住平衡,身子一仰重重地向后倒去。
少女心中一凛,伸手便去拉身边一只竹条编的大筐,意图借力。可一拽一扯之下,却将那竹筐也带得翻扣了过来。筐里咕噜噜滚出了几只沾满血渍的东西,定睛一瞧,却发现那竟是几颗表情痛苦,面目狰狞的人头!
更加令她感到心惊肉跳的是,死者并非是寻常的陆上百姓,而是生着白皙皮肤与细密鳞片,来自于澶瀛海底的,自己的同族同胞!
甯月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当场便跪在地上干呕了起来——原来先前她看到吊在房梁上的那几具剖开的尸体并非是什么生猪,而是与自己一样活生生的人!她终于意识到尾随那个跛子出城是个极度愚蠢的决定,当即便转身想往门外逃,却是手足发软,一连摔了几个跟头也没能爬起身来。
就在这个时候,一条人影却从农舍外缓缓走到了姑娘的跟前。对方浑身上下的衣服都几乎被鲜血染红了,手里还握了一柄剔骨尖刀,正是先前的那个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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