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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这是,道德绑架”

“道德绑架?这是责任!这是师尊教予我们的大义!你要是想追求自己的所谓理想,我请你滚出剑阁,这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雨水顺着莲稚气未消的面庞划过,滴落在齐依旧如从前般倔强的脸上。显然,他对莲所说的一切并无多大感触。不过也是,他们这样的少年本不该在这种时候就表现得如此成熟。

雨停了暮色仍然统治着天空不,雨从未停过。莲抬起头,是大师兄清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他们身边,为他们撑着伞,目光温和地看着他们。

“清师兄”莲突然就有些不知所措了,或许是这伞也挡住了内心的阴雨连绵,他的怒气瞬间就消去了大半。

清摸了摸他像在水中浸湿了的抹布一样的头发,又递给他另一把油纸伞,眼神中没有责怪,只有无奈。他轻叹一声,看向还被莲拎着半躺在地上,像只死鱼一样动都不想动的齐。莲也将目光转过去,顿时怒气又莫名腾地一下冲上他的脑壳。他狠狠地将齐扔在地上,怒斥道:“你就一辈子生活在别人为你撑起的伞下吧,废物!”说完不再停留,接过雨伞即转身离去。

从那以后,莲就走上了经久不息的找茬之路,他试图通过实力的差距让懒散的齐被痛打之后下定决心努力修行,届时就是齐为此而报复他,他也不会后悔。只是,这家伙一天到晚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最终竟是被清师兄感化了。这不经让他有些怀疑自己,或许的确,他自以为的成熟其实说到底还是一种幼稚。

————三千剑来————

又是几十年的修行,莲也成为了独当一面的修士。虽不及天赋异禀的两位师兄,但凭借着自己不懈的努力,与师兄弟间的互相扶持,仍是在仙道有了自己响亮的名声。但这并不是他步入仙道的初心,或者说并不是所有。今天,又是老六的忌日。过去因为不被允许下山,所以已经很久没去过他的坟前看望他了。今年,在他的实力得到师尊的认可后,他终于可以独自下山去祭奠老六了,当然祭奠肯定就得有祭品,而这个祭品他已经想了很久有些仇终究是到该报的时候了。在出发前夕,他去找了曾经和他一起上山的那些同伴们,他们如今在天剑宗也都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但无一例外,全都以各种理由搪塞了他的邀请。人心不古啊!他感叹着,却并未因此就放弃了这次他策划已久的行动。

那个破落的村庄,是多年来他挥之不去的阴影,亦是刻在了他记忆最深处的地方。所以他很轻车熟路地就找到了当初那个商贩的家,修士想杀掉一个平民就跟杀一只鸡一样简单,所以他甚至没有躲躲藏藏,一脚踹开简陋的木质门板就闯了进去。几十年的光景,在修士看来或许只是弹指之间,但对于凡人来说,却是一生。莲进入这户人家后,只看见一个惊慌失措的中年人,以及摆在满是油污桌子上,那个商贩的灵位。这点也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将目光投向那个中年人,真的是和那个混蛋长得一模一样啊。

“你,你是什么人?”那个中年人大概是刚从别处进完货,还蹲在地上清点着货物。看到突然闯进家中,身着修士服装的人,心中虽百般不解,但已是凉了一半。

“报仇的人!”莲抽出腰中长剑,不多废话,就要动手砍过去。

然而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突然响起,不一会儿,一个满脸写着天真无邪的孩子就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爸爸,发生什么事了吗?”男孩穿着单薄的衣服,脸上脏兮兮的,手中拿着的小布偶打满了各种补丁。他疑惑地看着他的父亲,——那个中年人,以及手中持着剑,满脸冷漠的莲。

“大侠!你要杀我就杀吧,求求你放过孩子!”中年人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山上的神仙,但是他知道山上的神仙想杀人是不需要理由的。他本来都已经在恐惧中准备沉默着面对死亡,但当儿子突然从房里出现的那一刻,他做不到“从容”地赴死了。

莲的目光停留在了那个孩子身上,依稀间,他从那个孩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究竟是为何才沦落在街头?他们究竟是为何才沦为街头偷窃的小贼?而那些商贩又是为何,才那么残忍与麻木?他真正的仇人从来都不该是这些平民他现在的所作所为,不正是在让别人重复他曾经的悲剧吗?不正是在让他自己成为他曾经最痛恨之人吗?

“哪有什么庶民不庶民,大家都是人。我只是希望你能够摆脱尘世间的那股戾气,且莫成为自己所恨之人。”

他叫莲啊!他怎么能忘记他自己的道号?怎么能忘记师尊对他一直以来的期望?他咬咬牙,一种难言的负罪感油然而生,收剑,转身,他不想再看他们一眼。一脚踏出房门,颤抖着的余光中,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半倚在房屋墙边,看见他出来后笑道:“怎么?迷途知返了?”

“哼!”他此时理都不想理他,冷哼一声,径自向着村外走去。

此时的十万大山已是步入了春暮,正该是百花齐放的季节,然而在群花烂漫中,那处小小的“六”字手势墓碑却是早已被时间侵蚀得不成样子了。春雨过后,山上地面皆是湿滑的泥泞,莲却毫不嫌弃地跪在墓碑边上。大山在呼吸,远处传来群鸟的长啼,除此之外,再无他音。

“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墓碑旁,齐靠着某棵苍劲的大树,突然打破了沉默。

“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莲低垂着头,被刘海阴影遮住的半张脸上,泪水如泉水般涌出。

“我什么都知道不,或许我其实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但是起码我知道需要你去守护的人还有很多,比如你师兄我!是这样的,咳咳,我今天一不小心把师尊的烟斗弄折了,实在不敢一个人去见师尊,要不你陪我去道个歉呗?”

“我狠不得现在就把你给杀了!”

“别啊,我们师兄弟情同手足!不谈打打杀杀!”

“唉,算了,走吧。”莲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选择了跟齐回宗。夕阳西下,将黄昏的暖黄打在十万大山的每一处缝隙,他走了几步,又突然回过头来看了眼那个墓碑以后找个机会修缮一下吧。

————三千剑来————

群仙逐鹿在清剑仙的一声剑鸣之中进入白热化的阶段,而天剑宗弟子皆是秉承着共同的理想,义无反顾地加入了那场昏天黑地的战争。莲作为天剑宗最顶尖的战力之一,带着曾经与他一齐进入宗门的同伴们组成了一支非常特殊的小队。他们常年秘密穿梭于各大宗门的最深处,或是探寻情报,或是刺杀权贵,或是佯装进攻实则调虎离山。在他们的出生入死之下,为前方与敌人正面交战的天剑宗弟子们规避了最大的伤亡。这样惊险的生活过了大概三四年,随着战争中的各个宗门在天剑宗无往不利的剑锋之下逐一妥协,群仙逐鹿也是逐渐步入了尾声。而眼看着和平即将到来,他们,——莲的同伴们却永远倒在了和平到来的前夕。

那本该是他们执行的最后一次任务。

“以后,你们打算做些什么?”

“我的话,应该会继承师父的衣钵,去教导天剑宗的下一代吧。”

“再教出个像你这样不要脸的?得了吧,我可不希望以后被一个成天惹祸的家伙叫师叔。”

“嘿?我怎么就不要脸了?那么你想去做什么?”

“我?我打算先在十万大山到处转转,到时候再出本传记,告诉后世究竟什么是战争。”

“就你那文笔你怎么就知道后世不会再有战争了?还用你来告诉?”

“以后肯定不会再有战争了!死了这么多人,总得长点记性不是?”

“太天真了!不过,如果真是这样该多好。”

“你们两个,都安静一点,战争还没有结束,别放下警惕。”

“老大你放宽心~都到这种时候了,再给他们几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发疯咬人!”

“就是,就是,而且我们还怕他们?”

他们对未来充满憧憬,却也因此放松了对敌人的戒备。然而旧时代的残党在覆灭之际,他们最后的疯狂从来都是不容小觑的。最终,他们中了归元宗顽固势力的埋伏,一番厮杀,血染长河,竟是只有莲一个人突出重围,逃了出来。

————三千剑来————

凝滞了整片天空的乌云,终于是被浩荡的狂风席卷去了。许久未见的阳光倾洒而下,给世间带来温暖,给大地重新涂上了属于他真正的颜色。然而,却也同样给背阴处染上了更沉重的阴影。

莲跪在十万大山中,那处他也不知道被谁人修缮后的“六”字手势墓碑前,沉没在高大树木所笼罩下的阴影里。

“最后的最后,我还是没能守护得了你们,哪怕我都已经这么努力了”他俯下身,双手狠狠地抓住地上枯黄的杂草,即使咬紧牙关也无法阻止那种深入骨髓的悲伤与痛苦化作泪水,从脸颊处抑制不住地留下。他甚至连复仇都做不到,因为很快群仙逐鹿就已经彻底结束了,清师兄颁布了仙道的新法则,禁止私斗,翻过旧账。那是他和清师兄共同的理想,亦是那些牺牲在和平前夕同伴们共同的理想,他无法违反

阳光明媚的日子,四处都充满了希望与敞亮但为什么,到他这里却只有最绝望的暗淡?他无法释怀,只要一想到那些同伴们的音容,就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与仇恨感塞满了他的内心。不行,他必须得复仇!哪怕作为代价,他得以自己的生命来偿还!他当即从地上站起,眼眸中凶光毕露。没有丝毫犹豫地,他提起搁在身旁的长剑,毅然决然地走上复仇之路。

————三千剑来————

血液染红了长剑,亦将长袖浸染。他站在几具残破不堪的尸体旁,终于释然一笑。负罪感与仇恨都随着他们的生命逝去,而自己的生命也是时候该结束了。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然后毫不犹豫地将那柄染满鲜血的长剑横在自己颈间。

“莲师弟,你!”一声焦急的呼喊从耳畔传来,莲瞳孔猛地一震,艰难地转过头,门扉处,齐喘着粗气,一脸懊悔地看着他,“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

莲一时竟哑口无言,他有一万种理由,但一种都说不出口。他想着不能再作犹豫了,得赶紧动手了结自己的生命,但却发现,他的手动不了了,不听使唤了。不,不对,不是他的手,是他心他的心,不听使唤了。原来他在世间并不是已经了无牵挂了啊,他不止是当年孩子们的老大,他还是两个师兄的师弟,是师尊最小的弟子。

“莲师弟,你先放下手中的剑,现在并非没有挽回的余地。”齐冷静下来,赶紧劝道。

“挽回?已经无法挽回了。”莲突然放下手中长剑,自嘲地笑道。说完猛地向齐冲去,撞开挡在门口猝不及防的齐,向着十万大山深处跑去。他现在已经无法从容地赴死了,所以他选择先跑,或许等某天他对那份羁绊的感情终于冷却,就可以再一次结束自己的一生,或许,只是或许,如果还有机会,他或许还能回天剑宗,哪怕不再是以莲的身份。

————三千剑来————

当莲再一次从十万大山中走出的时候,已经是好几个月之后了。深山老林里风餐露宿的日子并不好过,即使他是实力顶尖的修士,也不免落得一身憔悴。生活并不如意,但是好歹还有回忆撑着。他坐在某个不知名的小村落中,随意找了家酒馆靠南坐下。看着眼前摆放着的热气腾腾的三清蒸鱼,倒一杯小酒,恍惚中仿佛回到了从前。师尊总是坐在最北方,也不吃饭,就抽着烟斗,乐呵乐呵地看着他们,清师兄则莫名地热衷于帮他们夹菜、盛汤,至于齐师兄,这个家伙平时懒懒散散的,一到餐桌上却比谁都支楞。那时候简简单单的生活,却是如此的回味无穷。

他接着喝他的闷酒,一口也舍不得吃桌上的那盆三清蒸鱼。他怕三清蒸鱼的味道消逝之后,这些如泡沫般脆弱的幻影亦会随之消逝。

然而泡沫终究是泡沫,再怎么去挽留,都必然会破灭。

“你听说了吗?在剑仙大人组建仙道仲裁庭之后没多久,他的师弟就违反仲裁法,私自干掉了云熙宗好几个弟子。”

“那然后呢?被抓了?”

“然后,他的师弟就畏罪潜逃了,到今天都没抓到。”

“怎么可能到今天都没抓到?不会是天剑宗在包庇吧?”

“唉,谁知道呢?不过如果是真的,那这什么仲裁庭就成了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是啊,剑仙大人都带头徇私枉法,以后谁能值得信服哦。”

“呯!”酒杯被巨大的力量捏得粉碎,劣质的陶瓷碎片划破他粗糙的手掌,留下几行血痕,但他却置若罔闻。瞳孔在颤抖,他从未想过自己当时的任性之举居然带来了如此严重的后果他们当初共同的理想,现在竟然要毁在他的手上吗?不行,绝对不行!

他看向桌上那盆还未动过的三清蒸鱼,猛地拿起筷子胡乱地大口吃起来。没有三清群山那种特别的草木香气,甚至这鱼也并不肥美,瘦得就快只剩下骨头了,吃起来真就跟嚼蜡似的,但他还是吃得泪流满面。他真的好想好想再尝一口清师兄做的三清蒸鱼,真的好想好想再听师尊漫无目的的唠嗑,真的好想好想再和齐师兄为盘子里最后一口菜争得满脸通红。他曾经天真地以为他可以放下一切,但后来却发现其实一切都无法放下,只是如今,再后悔也没有用了,一切都已经太迟了。他真的很想自私地活下去,但是他不能,他的命早就不属于他一个人了,而是属于他所牵挂之人共同赋予它的意义,——包括他的师尊,师兄,也包括那些牺牲了的战友,而现在,是时候去完成它最后的意义了。

他将兜中一打被雨水浸湿的纸币小心地放在三清蒸鱼的盘子下面,——那是他身上全部的财产。然后毅然决然地到最近一处仙门投案自首,那处小宗门是他们小队曾经拼死救下的小宗门,所以宗主刚开始也劝他干脆就隐姓埋名住在他们宗门得了,再过段时间等风波过去,一切都好说,但他拒绝了。最终小宗门的宗主无奈联系了仲裁庭的人,将他从小宗门带往仲裁庭的监狱,临走前,他看着那群守在门口流着眼泪目送他离开的人们,他突然就觉得这一切原来是那样的值得。

隔一天,他昂首挺胸地走进人山人海的仲裁庭广场。在那里,他又看见了清师兄,看见了齐师兄以及他的一众再熟悉不过的同门。可惜师尊没来,不过想想也知道那个嘴硬的老家伙,估计嘴上说着不关心,却不知道躲在哪里偷偷哭着呢。他强忍住泪水,他知道这一刻自己绝不能落泪,师兄弟们脸上的表情已经足够痛苦了,那都是他的错,所以他起码不能让他们变得更加痛苦。被仲裁庭的执刑者押着走向广场中心崭新的执刑台,阳光迎着他的面目投下,这一刻,他是个罪人,却活得像一个英雄。

头顶这一片天空,碧蓝如洗,万里无云。偶尔又有野鹤飞过,留下一行低吟。这里不再有树木遮挡,阳光可以尽情地倾洒而下,铺满整片欣欣向荣的大地。这一刻,即使是瑟缩在阴影处的杂草,亦是能够尝到自以为从未尝到过的光明,——竟是一如既往地温暖。

“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帮我跟清师兄说一声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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