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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英才坐在舅舅自行车的后架上,半个钟头不到,两个人就进了张英才的家门。舅舅先说,张英才补充。刚说完,父亲就说“伢儿,这一年复读的确没白读,你思想也提高了,做人就得这样,该让的就要舍得让!”母亲还没开口,眼泪先流出来“伢儿,这样做对是对,只是你自己不知要多吃多少苦。”舅舅叹口气“你们都这样想,倒是我先前不对了。”张英才边给母亲擦眼泪边对舅舅说“我也是为你作牺牲。你想想,堂堂的万站长,不将转正名额给自己那能写一手好文章的外甥,反给一位条件不如他外甥的人,说出去不等于给你脸上添光么,说不定因此将你提拔到县里当个局长、主任什么的呢!”一屋人都笑了起来。
两人随后上山去界岭小学。一路上舅舅说了几次,到了学校后名额肯定不好分,只能搞无记名投票。他搞过几次这种投票,有一百人参加,就有一百人能得到票,参加投票的都是自己投自己的票。这次投票,张英才的票千万不能投给别人,投给了谁,谁就是两票,就是多数。舅舅要给自己也留一点机会,同时也可以检查一下别人的风格如何。
三千元拨款加一个转正名额,弄得界岭小学人人欣喜若狂。投票时,舅舅坐在张英才身边,看见那笔在纸上写下余校长的名字,他气得恨不能给外甥一个耳光。他以为这个名额非余校长莫属了,不料唱票结果,仍是一人一票。张英才马上明白,余校长投了他一票。舅舅也明白是怎么回事,情不自禁地说“看来我还没能力将每个人都看透。”按照规定,投票无效时,就进行公开评议。
大家坐在一起,半天无话。张英才忍不住先说“我看这次的名额,大家就让给余校长吧!”过了许久仍没响应,他又说“不谈别的理由,余校长是学校元老,吃的苦最多。”又过了好久,孙四海低声说“给余校长我没意见。”邓有梅只好也表态“我也无话可说。”一直耷着眼皮的余校长,抬起头来,张英才以为他会说几句感激话来接受评议结果,听到的却是一句意想不到的话“万站长,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和你谈一谈。”
听到这话,邓有梅、孙四海和张英才起身要往外走。舅舅忙说“你们人多,还是我和老余到外面去说话。”余校长也说“我们到外面去说话方便一些。”他俩起身出去,站在操场边上,面对面说了一会,余校长像是流了些眼泪,张英才的舅舅嘴唇动也没动,只是在最后时候点了点头。
舅舅招手叫张英才他们出来。大家站成一圈。舅舅声音沉沉地说“余校长有件事想和大家商量一下。老余,你说吧。你说了,我再说。”余校长不安地扫了大家一眼“刚才大家投票时忘了一个人,就是明爱芬、我老婆,她也是我校的一名老师。那年腊月她生下志儿的第三天,就到县里去参加民办教师转正考试,没想河上的桥板被人偷走了,为了赶车,她?了冷水河,还没进考场人就病倒了。抬回来后,下身就废了。拖了这多年,她心还不死,夜里做梦都念着转正。我想,就是还没转正这口气憋在心里没散,所以她每回到了死亡线上又返回来。我想,若是真给她转了正,说不定过不了几天,她就会死的。现在这个样子,她难受,我也难受,连带着国家、集体和大家都不好办。我想和大家商量一下,让她将这几步路走快点、走舒服点,让她这一生多少有点高兴的事。大家刚才的好意我心领了,转正的名额我不要,能不能把它给——给——明爱芬呢?”说完,他低下头,不敢看大家的神色。张英才的舅舅把每个人都看了一遍才说“明爱芬本来是不够条件的,给她挂个民办教师的衔,主要是因为照顾余校长的生活。所以,虽然只有四个人上课,站里仍给你们学校五个人的补助金。但是,我不是没有一点人性的人,只要大家同意给明爱芬转正,并且保守秘密不向外说她是个废人,哪怕是犯错误,我也要帮老余这一回。”孙四海什么也没说,缓缓地将手举起来,邓有梅也跟着举起了手,张英才见了,将自己的两只手都举起来。舅舅说“老余,你抬头看看表决结果。”余校长抬不起头,泪水哗哗直往外流,喃喃地说“我知道,天下尽是好人。”太阳挂在正当顶,地上的影子很清晰。
大家跟着余校长进了明爱芬的房。张英才第二次进这间屋,觉得气味比以前更难闻。上次是夜晚,加上慌张,没看清,这次不同,清楚地分辨出,明爱芬的模样,完全是一张白纸覆在一具骨架上。余校长捧着表格,走到床前说“爱芬,你终于转正了。”明爱芬眼珠一动“你别骗我,你总是对我这么说。”余校长说“这次是真的,万站长刚刚主持开了会,大家都同意转你。”张英才的舅舅说“这次上面特别批给界岭小学一个名额。”邓有梅说“这还得感谢张老师那篇文章舆论造得好。”孙四海说“余校长,你快把表格给她填了吧!”
明爱芬接过表格,从头到尾细看一遍,脸上逐渐起了一层红晕。她忽然说“老余,快拿水我洗洗,这手哇,别弄脏表格。”张英才连忙到外面端水,趁机猛吸几口新鲜空气。明爱芬用肥皂小心洗净了手,擦干,又朝余校长要过一支笔,颤颤悠悠地填上明爱芬,女,已婚,汉族,共青团员,贫农,一九四九年元月二十二日生。那支笔忽然不动了。邓有梅说“明老师,快写呀,万站长今天要赶回去呢!”明爱芬没有一点动静。在背后扶着她的余校长眼眶一湿,哽咽地说“我知道你会这样走的,爱芬,你也是好人,这样走最好,大家都不为难,你也高兴。”
明爱芬死了。一屋的人悄无声音,只有余校长在和她轻轻话别。张英才忍了一会儿,终于叫出来“明老师,我去为你下半旗致哀!”张英才走在前面,孙四海跟在后面。邓有梅把在教室做作文的学生全部集合到操场上,说“余校长的爱人,明爱芬老师死了!”再无下文。张英才扯动旗绳。孙四海吹响笛子,依然是那首《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国旗徐徐下落,志儿、李子、叶碧秋先哭,大家便都哭了。
余校长给明爱芬换上早就准备好了的寿衣,点上长明灯,再赶到操场,见国旗真的降了下来,慌张地说“这半旗可不是随便降的,你们可别找错误犯。”他伸手去升旗,使劲一拉,旗绳断了。张英才说“这是天意。”余校长急了,对邓有梅说“这是政治问题,不能当儿戏。你快找个人到乡邮电所,借副爬电线杆的脚扒来。”张英才的舅舅这时说“老余,你去张罗明老师的后事吧,这些事你就别操心了。”停一停,又说“明老师这一走,名额的问题还得重新研究一下。”余校长说“万站长放心,这事我已考虑好了,保证不误你下山。”
张英才的舅舅在山上呆了好几天,一直到明爱芬葬好了。文教站会计送安葬费时,带来了舅妈的口信,要舅舅马上回家有急事。舅舅对张英才说“屁事,一定是闻到风声了,想要我将这个转正名额给她表弟。”张英才说“你就硬气一回,看她能把你生吃了!”舅舅答“我是这样想的。”
葬礼来了千把人,把余校长都惊慌了手脚,都是界岭小学的新老学生和他们的家长亲属,操场上站了黑鸦鸦的一片。村长致悼词时说了这么一句“明爱芬同志是我的启蒙老师,她二十年教师生涯留下的业迹,将垂范千秋。”张英才见到村长说话时噙着泪花,就把上次喝酒时的不快扔在一边,倒了一杯水递过去让他润润嗓子。来的人都送了礼,都是布料、大米,也有送鱼送肉、送豆腐鲜菜的。孙四海摆了桌子在那儿登记,大家都不去那儿,说这么多的人情,余校长若是还起礼来,哪还负担得起?孙四海坐在那儿没事干就去厨房帮忙,王小兰在那儿,她被请来负责筹办葬礼后的酒席。孙四海刚进去,还没和王小兰搭上话,邓有梅就来喊他,说余校长要他俩去商量一件事。
张英才和舅舅分别看到他们进了余校长的家,不一会儿就出来了,脸上很平静。他们没料到这是在开校务会,专门研究那仅有的一个转正名额问题。舅舅随后进去看看,见余校长正在那儿填表,就没有打扰,出来对张英才说“余校长转正后,这两年师范怎么个读法?三个孩子咋养呢?一二十个住在学校读书的学生又该怎么办呢?”张英才也没有答案,就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谁能把后路看得一清二楚呢!”
酒席在操场上摆了几十桌,桌子和碗筷都是从附近村里借的,酒菜全是别人送礼送的。大家都说,就是上次老支书死,也没有明老师死得隆重热闹。
酒席散后,就到了黄昏。张英才送完最后一张桌子回来,见舅舅和余校长正他家门口争论着什么,两人都很激动。张英才想拢去又有些不敢。站了一会,孙四海和邓有梅也来了。舅舅见了,就喊“你们都过来!”张英才走过去。舅舅递过一张表“你看余校长是怎么填的。”张英才一看,上面赫然写着张英才三个字。张英才结结巴巴起来“余校长,你怎么能把转正名额让给我呢?”舅舅说“我劝不转他,就看你的了!”余校长说“谁来也没有用,这是校务会决定的。”张英才不相信“真的么?”孙四海说“是真的,从上次李子出事后,我就一直在想,假如自己一走,李子一家怎么办,特别是李子怎么办。我的一切都在这儿。转不转正,其实是无所谓的。”邓有梅接着说“明老师这一死,我彻底想通了,不能把转正的事看得太重。人活着能做事就是千般好,别的都是空的。张老师,你不一样,年轻,有才气,没负担,正是该出去闯一闯的时候。”张英才仍说“我不信,这不是你们心里想的。”余校长正色道“张老师,你这样说太伤人心了。邓校长和孙主任的确是自愿放弃的。只有一点,大家希望你将来有出息了,要像万站长一样,不管到了哪里,都莫忘记还有一个叫界岭的地方,那里的孩子上学还很困难。”张英才听不下去。大叫一声“我不转正。”转身钻进自己屋里。
舅舅随后进来,不理他,打开凤凰琴拨了几个音。张英才说“你不要乱弹琴。”舅舅不管又拨了几下“你不是想知道,这琴的主人是谁么?就是我。”张英才一惊“那你干吗要送给明爱芬?”舅舅只顾说自己的“转正的事我不强迫你,我讲个故事,你再决定。十几年前,这个学校只有两个教师我和明爱芬。那年,学校也是分到一个名额。论转正条件,明爱芬比我强一大截。我就想别的门路,迅速和你舅妈结了婚。你舅妈品行不好,已离了两次婚,但她却有一个军官叔叔作靠山。明爱芬当然明白这一点,她为了证明自己比我强,明知无望,又刚生孩子,仍硬撑着要去参加考试,想在考分上压倒我。结果就是前几天余校长所说的,将自己弄废了。我一转正就调到了文教站,走之前,我不敢见明爱芬,就想将凤凰琴作为礼物送给她,让她躺在床上时有个作伴的。写好字后,又怕自己的名字会刺激她,就用小刀把它刮掉。我将自己的东西全拿走了,就只留下凤凰琴,我想老余见了一定会拿回去的。没想到它一直搁在这里。”张英才听完了说“这叫有得必有失!”舅舅说“你真聪明,我就是要你明白这个道理。”张英才坐在桌子前不说话。舅舅说“我累了,先睡,你想好了就喊醒我。明天回去,还不知道你舅妈怎么跟我吵。”躺下后又补充“这次转正要两步棋一步走,明天就随我下山,一边到师范报到,一边办手续。别人都是九月份入的学,晚了赶不上考试,拿不到学分就麻烦了。”
一觉醒来,天已亮了,屋里不见张英才。舅舅开门一看,张英才独自靠在旗杆上出神。屋内他的行李都收拾好了。
天上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雪。学校依然在升国旗,张英才要余校长让他亲手升一回国旗,他在笛声中一把一把地拉动绳子,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了凤凰琴声。他忍不住回头一看,见舅舅和余校长在合作,弹奏着《国歌》。
张英才离开界岭小学时,大部分学生还未到校,这种天气余校长、邓有梅和孙四海都要到半路上去接学生,三人都为不能为他送行而感到不好意思。张英才将那副四百度的近视眼镜送给了孙四海。余校长将凤凰琴送给了张英才。应该,大家握手道别,各走各的路。张英才和舅舅下到半山腰时,遇见了邮递员。邮递员又给界岭小学送来了一麻袋信,还给了张英才一张汇票。看后,他对舅舅说“是报社寄来的稿费,一百九十三元。”舅舅说“真不少,比我一月工资还多。”他本想问问有没有姚燕寄给他的信,马上意识到问也是白问,又不能查,反正学校那些人会转给他的。舅舅忽然说“今后你要努力呀!那时,我总想,到了你们这一代人百事都好办了,没想到难办的事还有那么多。”正走着,身后有人喊。是叶碧秋的父亲,他要进城找活干。叶碧秋的父亲告诉他俩,余校长在举行葬礼那天,和那些孩子还没上学的家长都谈了话,大部分人的思想通了,表态说,过了年一定让孩子到学校里来。张英才的舅舅走累了,想歇歇,就让叶碧秋的父亲先走了
雪越下越大,几阵风劲劲地吹过,天空就乱舞起来。转眼之间,地上没白的地方就白了,先前白了的地方变得浮肿起来。张英才望着雪景,不免说了句“瑞雪兆丰年。”舅舅说“别浪漫了,快走吧,不然就下不了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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