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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女儿?几岁了?”颜队更像是在和他拉家常,这也是一种常见的问话手段,一个红脸一个黑脸。

“十一岁。我告诉她爸爸在外面打工,我不能让她知道她爸爸是个毒贩。”他的瞳仁快速地颤动着,勉强把极端翻涌的情绪压制了下去。

“现在知道后悔了?!你开始贩/毒的时候怎么没为你女儿想想?你挖人祖坟的时候怎么不想着给你女儿积点阴德?你卖那些魔鬼的东西的时候不想想有多少家庭被你弄的家破人亡?”年轻警察忍不住叱责。

“对不起,对不起,但我真的没办法,我”郑大年的眼泪再也压抑不住,在哭声中断断续续的说话。

“那时丫丫还不到八岁,漂亮又可爱,”郑大年的声音里带着哽咽与颤抖,“她就是我的天使,我把她样子纹在我的背上,我觉得她就是上天送我的最好的礼物。”

“她每天缠着我,说爸爸,你看我漂不漂亮,我说漂亮,我家丫丫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小姑娘。我骄傲的把她展示给每一个人,我恨不得对全世界说‘看呐,我有一个多可爱的女儿。’”

颜队突然打了个寒颤。有些故事你根本不用听到结尾,你就知道它该怎么发展,因为命运就是这样不讲道理的东西,把一切圆满的跌宕得支离破碎,把一切美好的杂糅进苦涩与疼痛。

“那个四月,她出现了出血、发热、头晕、乏力、食欲减退和心慌气短等状况,我带她去医院检查。整整两天的各项检查,结论是血癌,全称叫急性髓系白血病2。我对未来的一切规划都在那天碎掉了。”郑大年的声音中透着那么多的痛苦,彷佛那一天的梦魇还停留在他的脑海里,连愤怒的年轻警察都愣住了。那种痛苦直到今日还在撕扯他,他像是被困进了那一天的绝望中。

“治疗这个病要很多很多钱。我发疯般地筹钱,能借一块钱是一块钱,能卖的东西我都卖了,亲戚朋友借遍了,没人再愿意跟我联系。熬了两个月,孩子她妈实在过不下去了,跟我离了,她是个好人,走的时候没有跟我要一分钱。是我对不起她。

当时丫丫要化疗,就算她只是小孩,医保也根本就是杯水车薪,有时候我笑着跟我妈说,今天只花了不到一千五百块欸。我一个月工资三千多,房子和那辆破面包加在一起买了四十来万,平均一天两千多,一个月就是差不多七万块钱。

我所有存款加上之前卖的钱撑了八个月。她在病床上度过了她的八岁生日,我和她奶奶给她买了一个最小的蛋糕,给她插上蜡烛。她笑的很开心,我也想配合她笑,我真的很努力的在笑。医生说建议骨髓移植骨髓移植,但手术费高昂到我连想都不敢想。

我每天只吃一碗稀饭,两个馒头,上完工就跑去医院看她,我生怕哪天就看不着她了,我怕极了。她化疗的时候吃不下饭,我在一旁流眼泪,她跟我说爸爸不哭,丫丫不疼,我说爸爸没哭,爸爸真的没哭,爸爸只是太喜欢丫丫了。她说丫丫也最喜欢爸爸了,爸爸真好。

我最对不起的人是我妈,她快八十了,当时她还每天出去帮人打扫卫生,被人吆来喝去,帮我筹钱。她有腿和腰上的老毛病,疼的受不了的时候只能自己坐在地上歇息,没人扶她起来。我辛苦了她老人家八十年,没有尽到一点孝道,现在她还是在帮我照顾丫丫。我真的对不起她,我下辈子愿意当她脚上的鞋子给她踩一辈子。”

郑大年的哭诉声是那么疼痛,哪怕是恨极了毒/贩的警察们也不禁在心里暗暗叹气。

“我真的没办法了,我无数次爬到医院的天台上,想着跳下去吧,跳下去就一了百了了,但我一次又一次想到丫丫,她还在等着我给她挣钱救命呢,她才八岁,她还得活着。还有我妈,我死了她怎么活得下去?

我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但我甚至不敢花钱去买安眠药。我得精打细算每一分钱给丫丫买药,给她化疗,给她偶尔买点有营养的东西补身体。买个莲花白炒肉末,肉末都是给丫丫的,菜心给我妈,我吃硬一点的菜帮子。

我无数次祈求上天,让丫丫康复吧,把病痛给我,我好几天都只吃一顿饭省下来钱去寺庙里上香,我跪在佛像面前磕了一个又一个头,但丫丫的病还是没有好转。必须要做移植,但我没有手术费,也等不到骨髓源。

我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但我赚的钱还是不够,远远不够,医院每天都在催我缴费。那些小护士也是好人,她们会给丫丫准备水果,每次去看丫丫我都帮她们打热水抬尿盆,帮她们搬东西,我也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那天,我同乡的老甘哥跟我说,能给我找个能赚到钱的活干。我那时为了钱都疯魔了,我都没问是什么我就说好。第二天,他让我把一个包送到贵州去,回来给我一万三。跑一趟贵州,当晚我就能回来,这对我来说简直就像是天上掉馅饼,我跪下给他磕头谢谢他,丫丫的治疗费有了,他眼神有些躲闪但我太兴奋了没去问。

回来我才知道,他让我送的是海/洛/因,整整三公斤海/洛/因。”

郑大年的哭声逐渐收歇,像是这个未老先衰的男人已经流干了他所有的泪。

“我根本没法冷静,大吼大叫,我根本不敢相信我做了什么。他跟我说,我已经是死罪了,够枪毙几回的。他把钱塞给我,说让我想想,让我为女儿想想。我不管是报警还是拒绝之后的工作,我女儿都是死路一条。

我抱着丫丫的照片,流着眼泪看了一整晚,第二天我拿着钱去医院交了一部分住院金,买了猪肉给丫丫做了一顿黄瓜炒肉。我看看我妈和丫丫脸上的笑容,我那时就知道我没办法回头了。

我回到家还是睡不着,我突然想起我背后还有我女儿,我把我的女儿纹在了背上,但我已经是个罪犯了,我不可能每次去背那些沾满了鲜血的东西的时候,让我女儿看着我!

我拿着钢刷,扭头对着镜子,沾上洁厕灵一点点的洗刷,把皮肉刷掉一层,再疼我都忍着。刷着刷着我又有点后悔,感觉像是我伤害了丫丫一样。但我真的不能让女儿看着我去做那些事,我还是下死力在刷,残留的皮肉就拿剪刀剪,长痛不如短痛。我跪在地上没忍住,发出了嚎叫,邻居骂我大半夜的叫魂,我觉得他骂的真对。我试着自己处理,但伤口太大了。我去医院的时候医生吓了一跳,我说我出车祸了。

我跟丫丫说爸爸要去外地打工,给丫丫挣钱,她很懂事,虽然哭了,但还是说爸爸你安心走,我会听奶奶的话。我妈也哭了,她说一个人在外千万注意安全,妈妈这老骨头快没用了,但还能帮我守两天丫丫。

这些年来,我每晚都在做噩梦,一个月才敢给丫丫打一个电话,不是我不想她,我想她想的要发疯了,但我不敢,我觉得我整个人都是泡在血和恶里的,我不配。你知道她说过我什么吗?她说爸爸是她心目中的大英雄,她说爸爸在外面记得照顾好自己,她会乖乖听话”泪水再次滂沱。

“今年丫丫找到了配对的骨髓源,才做了手术,手术,暂时没有严重的并发症。我这些年干这些脏活攒的钱都寄回去了,她终于要健康了,如果不出意外她再有半个月就能出院了,我终于不用每晚做噩梦梦到我救不了她了

求求你们了,别让我妈和丫丫知道我在贩/毒,她才刚刚拥有自己的人生,她不该背负着毒/贩的女儿的标牌走进学校求求你们了,我求求你们了我妈身体也不好了,我怕她撑不住求求你们了”郑大年一边说,一边把脑袋往面前铐住他手的拘束椅的小桌面上碰,像是在磕头,咣咣的响,他身后的警察连忙拉住他。

人在情绪激动的时候总会说出大半的废话来,但其中蕴含的痛苦却能让旁观者也体会出几分,那些疼痛与后悔像是盐一样腌在了话语里,拿再多的水都冲不干净。

不管是年轻的警察,还是颜队都有些沉默。他们是为了抓捕毒/贩心智坚硬如铁的缉毒警察,他们对毒/贩抱着极大的痛恨与除恶必尽的思想,现在却为郑大年的经历有些唏嘘,当然,只是有些唏嘘。

“你的孩子我们会帮忙瞒着,但老人我们是要通知的,她毕竟是直系亲属,我们会通知社区上门为老人开解。资料是必然要录入的,我们也没办法。”颜队声音低沉,眼神严肃。

对面,郑大年发出了呜咽声,活像一条被抽走脊梁的狗。

“很抱歉,但是,罪有应得。”颜队转向年轻警察“等他冷静下来拉取口供。”

颜队起身向门外走去,中途没有回头。

他没有回到办公室,而是走到了小厅。小厅有一面墙,墙上挂满了黑白色的照片,下面标记着他们的姓名,出生日期和已经不会再增长的年龄。

颜队看着这面墙,像是还能喊出他们中不少人的外号,还能够想起他们曾经的音容笑貌。那些一起训练,一起喝酒,一起开车的身影已经再也回不来了,但只要还有人记得他们,他们就彷佛还能从相框中跳出来开玩笑。他们是真正的战士,是挡在罪恶与人民之前最坚实的墙壁。颜队对着墙面敬礼,他在渐渐模糊的视线中似乎看到了其他人向他回礼。

每抓到一名毒/贩,他就会来看看这些老兄弟。他们不能立碑,不能享受香火,不能让他们的家人去墓前祭拜和追忆,乃至于他们的家人连葬礼都不敢办。他们的墓地必须保密避免被挫骨扬灰,他们的家人不能承认和他们有关系,他们却是最伟大的英雄。或许毒/贩有着自己的心酸故事,但错了就是错了,这些烈士用生命捍卫着国家的尊严,他们才更值得关注。

颜队放下右手,转身向办公室走去,他还要看看卷宗。今天的事太多了,他脑子很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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