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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东迁回雒阳后,刘燮因受陈冲影响,十分注重文治之道,为此在重修东都时,特地嘱咐诸葛亮,将太学营修至原来的三倍,其间足足可容纳上万人同时讲学。而自刘燮登基后,更是年年到太学之中参与论经讲学,从中广拔人才,无论是丰年灾年,都未曾轻怠太学半分。等到了延熙三年,雒阳每年都有上万士子来太学游学,著述辩经者更是不计其数。年老的人都说,东都眼下的光景,即使和光和年间比起来,也没有什么逊色了。不过对于陈冲来说,他年轻时就只是因为好胜而去辩经,真正热衷的还是史学。从著书论说,到长安刻《国史》,都是出于这股爱好。只是随着年纪渐老,他已不忍看史,转而爱看碑文诗赋了。到现在,陈冲找傅干讨要最新的经学著说时,不知为何竟生出一种恍如隔世感。他已经记不起上一次和人讨论经学,是在什么时候了。自从陈冲请郑玄担任博士祭酒后,郑学门人就一直掌握太学至今,原本绵延数百年的古文、今文之争,到眼下都已为郑学所取代。傅干特地为陈冲挑选了四十本比较出名的博士著述,陈冲粗粗一看,其中竟有一半都是郑学的延伸。郑学讲究严法治国,这一点与陈冲贴近,但其中又有极多的天人感应、五德循环等图谶学说,并不受陈冲所喜。陈冲比较之下,将更重法术的许慈、孟光两人挑出来,作为入宫的候选。陈冲再细看剩下的书卷。非郑学的论著里,大多都过于注重文彩,华而不实,要么就是在论述上玄之又玄,不知所以,令陈冲颇觉厌烦。好在他翻到一本《圣证论》,内容顿令他感到耳目一新。这本书站在马融的古文经学立场上,维护古文经学派的家法,依据《孔子家语》和《孔丛子》两本作品,全面批驳了郑学,以为其扭曲了圣人之言,抹黑了夫子形象。言辞非常尖锐,一度让陈冲想起当年郑玄对何休的攻讦。但考察其内容,又不免令人哑然失笑了,文中征引的《孔丛子》一书,号称是孔子家传,陈冲从未见过,也从未听孔融、马日磾两人说起过,大概是作者自己的伪作。然而作者却敢明目张胆地写出来,不得不说是胆大妄为了。叫来傅干后,陈冲问他《圣证论》是何人所写。答曰:作者是东海王肃,原铜川太守王朗之子。他十六岁随名儒宋忠学经,二十岁出师而入太学,但今年二十七岁,已经名满京师。七年来,王肃辩经从无败绩,哪怕是国渊等郑门高徒,遇上他都要弱上三分,号称是东海神君,清议领袖。陈冲其实听过王肃的名字,只是不料他如此年轻。陈冲不禁想起自己的青年岁月,不怪他文字如此肆意。而后陈冲又重看书中主张,发现王肃虽然不喜严法,但其轻徭薄赋、无为而治的观点,正好与郑学形成互补。陈冲至此有了新想法,可将王肃与许慈等人一起教导天子,也好让刘易体会到兼听则明的感觉。把《圣证论》翻完后,已是天色昏黄,陈冲觉得有些累了,但桌案上还有三篇文章未看,他打起精神,点起灯盏,准备看完后再去用膳。前两篇文章平平无奇,无非是受了女婿何晏影响,喜欢空谈一些玄学,陈冲很快就将其放下。而翻开最后一篇文章,其标题可谓耳目一新,名作《才性四本论》,看来是从本性入手的文章,陈冲仔细,很快就双眉紧蹙。此文并非是寻常的释经之作,而是针对清议察举用人之说而叙写的。开篇序文写道:「夫官才用人,国之柄也;故铨衡专于台阁,上之分也;孝行存乎闾巷,优劣任之乡人,下之叙也。夫欲清教审选,在明其分叙,不使相涉而已。何者?上过其分,则恐所由之不本,而干势驰鹜之路开;下逾其叙,则恐天爵之外通,而机权之门多矣。夫天爵下通,是庶人议柄也;机权多门,是纷乱之原也。自州郡中正品度官才之来,有年载矣,缅缅纷纷,未闻整齐,岂非分叙参错,各失其要之所由哉!若令中正但考行伦辈,伦辈当行均,斯可官矣。何者?夫孝行着于家门,岂不忠恪于在官乎?仁怨称于九族,岂不达于为政乎?义断行于乡党,岂不堪于事任乎?三者之类,取于中正,虽不处其官名,斯任官可知矣。行有大小,比有高下,则所任之流,亦涣然明别矣。奚必使中正干铨衡之机于下,而执机柄者有所委仗于上,上下交侵,以生纷错哉?且台阁临下,考功校否,众职之属,各有官长,旦夕相考,莫究于此;闾阎之议,以意裁处,而使匠宰失位,众人驱骇,欲风俗清静,其可得乎?天台县远,众所绝意。所得至者,更在侧近,孰不修饰以要所求?所求有路,则修已家门者,已不如自达于乡党矣。自达乡党者,已不如自求之于州邦矣。苟开之有路,而患其饰真离本,虽复严责中正,督以刑罚,犹无益也。岂若使备帅其分,官长则各以其属能否献之台阁,台阁则据官长能否之第,参以乡闾德行之次,拟其伦比,勿使偏颇。中正则唯考其行迹,别其高下,审定辈类,勿使升降。台阁总之,如其所简或有参错,则其责负自在有司。官长所第,中正辈拟,比随次率而用之,如其不称,责负在外。然则内外相参,得失有所,互相形检,孰能相饰?斯则人心定而事理得,庶可以静风俗而审官才矣。」这篇序文开篇明义,以为国家社稷的根本在于用人,而用人制度自然也就是重中之重,而后文章直接攻讦起当今的察举中正制度。他认为如今陈冲改革,加设左右中正已经多年,但是仍然「缅缅纷纷,未闻整齐」,进而导致朝中出现「分叙参错,各失其要」的乱象,可见陈冲的改革并不成功。于是文章进一步分析,到底是为何而失败呢?主要是在于上级过于干涉中正制度,导致选拔的风向并不是来自于乡县的清议,而是更受上级官僚的影响。作者批评这种现象,说这是「上下交侵,以生纷错」,致使风俗不静。众人为了争夺名利,就不愿意务实于忠孝之道,而专注于修饰逢迎,国家选拔上来的,也就全是一些媚上欺下的小人。故而文章主张,希望朝廷将选拔权力进一步下放,将察举重心转在听取乡县清议的风向,继而将地方长官排除在外,这样才能「静风俗而审官才」。在序文之后,作者又洋洋洒洒写了三千余字,由于内容过长,笔者只能进行简述。作者将品性与官才相结合,总结出考察用人的四种风俗,分别是「才性同」、「才性合」、「才性离」、「才性异」。「才性同」即以品性与官才一致,为上上境界;「才性同」即品性与官才综合考察,为中上境界;「才性离」即只考察官才,不考察品性,为中下境界;「才性异」即哪怕明知用人品性低劣,依旧因才取人,为下下境界。而作者又论述说,这四种风俗现象,主要是受国家察举政策的影响。如果国家对德性礼性愈发推崇,士子们才会越发注重自己的修养,进而达到「才性合」,乃至「才性同」的境界,如果国家不注重道德忠孝,反而只根据士子的才能来选拔人才,那士人们就会曲义折节,专使媚上,反而从「才性离」直接滑坡为「才性异」。而如果选拔的官员毫无节操,连父母也不知孝敬,连子女也不知关爱,又怎么能指望他对国家做有益之事呢?这样的人越有才能,只会给社稷带来更大的灾难。而后作者又引经据典,回顾了桓灵二帝时期经学衰落、名教之治破产的现象,指出当时贤才遍野而国家不能用,直到今日都还留有遗患。最后总结说,殷鉴不远,如果朝廷不能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不能及时调整学风、政风、士风,极有可能致使国家再出董卓、曹操这样的女干贼,到那时就为时已晚了!陈冲读罢全文,没有立刻说话,整个人闭目冥思少许,调整心绪之后,才缓缓问傅干道:「此文是何人所写?在太学反响如何?」傅干看陈冲脸色不对,也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他轻声道:「此文是沛国刘靖刘文恭所写,他乃前渤海太守刘馥之子,现如今在太学担任博士,治《欧阳尚书》。」至于《才性四本论》在太学中的影响,傅干斟酌着说道:「此文是在三月前写成,如今在后辈中确有反响,几乎人人能诵。只是许多老人不喜,故而还未成主流。」陈冲听罢,掌指轻拍桌案,又把这篇文章拿了起来。一时无言,手中纸张的分量极轻,他却仿佛持有千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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