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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个上午,我把自己今后要走几步、怎么走,又该如何报复二黑,报复完了怎么跑路,这一系列的思路全捋清楚了。中午李斌他们都到了,一起吃过饭,由小石榴送我回家。至于回家之后,我是怎么对付过去的,在此就不一一赘述了,反正我老爹没轻饶我,好在看我身上有伤,他才没下狠手。

回家那天,我特意叮嘱小石榴,让他在学校期间盯住二黑的活动规律。小石榴挨过那次劫,天天上学形单影只,心里头也不免发虚,怕二黑找不到我,再去拿他下手,所以隔三差五的逃学旷课,每天一有空就来找我或者宝杰。他为给自己壮胆儿,书包里天天带着把家里用的水果刀,那是一种塑料柄的折叠刀,掰开之后刀身也得有一拃多长。只要他一来找我,我就轰他上学去。一来是不想让他因为此事耽误上课,因为在我们几个人当中,小石榴功课最好,也最用功;二来我得用他掌握二黑的一举一动,以便我寻机出手。我则天天为自己准备家伙,小谢送我的匕首不能用,我想起我们家老太爷曾经留下过一把“二人夺”。所谓二人夺,在反特电影里时不时能看见,那是以前有钱有势的人为防身而做的一种拐杖,内藏尖刀,通常用高硬度的、密度很大的檀木或枣木做成,平常看不见刀,在拐棍下半截藏着。只要一动上手,先拿拐棍打人,如果被打者还手,肯定会来抢夺拐棍,待到对方抓住拐棍往自己这边一抢,就会把拐棍的下半截从刀鞘中拔出来,应名叫拐棍,实则相当于一把长柄尖刀。我们家老太爷以前在唐山开矿,他这把二人夺的手柄,还是一个一头尖一头钝的榔头造型。这玩意儿拿在手上,即可进攻,又可防身,只是被我老爹藏起来了。我说什么也得把它找出来,拿二黑给我祭刀!

等到家里人都上班去了,我开始翻箱倒柜寻找二人夺,床铺底下、书柜后面、大立柜顶子上,找了多半天,沾了一身土,最后在小厨房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扒出一捆用不着的旧烟囱,终于从中到了这把二人夺。打开一层塑料布加一层油纸的包裹,可以看见乌红色的拐杖杆上,隐约泛着岁月沧桑带来的光亮,手柄也摩挲得特别光滑。拧下刀鞘,整个刀呈三角三刃型,各面均带血槽,用黄油沤着。擦去黄油,刀体呈现出阴沉的寒光。以前的人真是能琢磨,拐棍里藏着这么长这么尖的一把刀,防身绰绰有余!现在只有一个问题,一米左右的二人夺太长了,我不可能这个岁数拄着把拐棍出门,实在太显眼了。再说也不好藏,万一让我老爹发现了,我又得挨上一顿暴打。如若把它锯开,我又有点舍不得,先放一边再说吧。我把旧烟囱再次捆牢恢复原状,现场打扫得干干净,不留一点痕迹,以免被我老爹发现。

转眼又过了半个月,天津的秋末冬初,寒意袭人,天空总是阴沉的,寒风中总有一股咸咸的土腥味儿,吸到肺里,会让人感觉到从内而外的冷。我已经在家修养得身强力壮,对二黑的报复计划也已酝酿成熟,我跃跃欲试,一想到要让二黑臣服于我脚下,心里总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兴奋,尤其是一想到藏在床铺盖底下的二人夺,便又平添了几分自信。这一阵子,小石榴几乎每天都来向我报告二黑的行踪和情况。据他所说,二黑的铁杆哥儿们三龙,在那天让我用拳头痛击面门之时,因后脑勺与地面猛烈撞击,造成了严重的脑震荡后遗症,最近很少出门了。小石榴说三龙现在走路走得动作稍大,都要连续呕吐,天天早晨起床时且得缓劲儿,起急了就头晕。看起来二黑的一条得力臂膀已经被我掰折了,加之天气寒冷,已经很少再有人跟着二黑在九中门口晃荡了,他身边多说还有三两个小兄弟。我心说真是天赐良机,终于等来这一天了,再不出手更待何时?不禁心中窃喜,二黑啊!你真是倒霉催的,你惹谁不行非得惹我这个混不吝的主儿,九中门口以后你是别想呆了,以后你在九中门口甚至在整个老城里也得看我脸色,狂妄到头既是毁灭!

我心中一直盘算着,收拾二黑有几个要素:一不拿阴招对付他,必须明着办他;二不下黑手,不堵他走单,不往死里弄他,羞辱他才是我的目的,所以我得找人多时下手,最好是在校门口,放学的时候,我要让他跪在我面前,彻彻底底的俯首称臣!

这一天终于到了,记得应该是个星期二,下午学校没课,我一早起来开始做准备,换下棉裤棉衣,身上穿得少点,收拾得利落点,换上一双回力球鞋,鞋带绑结实了,把跑路该带的衣服和日常用品放进一个旅行包里,看看表十点半了,提着二人夺穿上一件军大衣,把旅行包往后衣架上一夹,骑车直奔南门里。

南门里小学傍边有一个开间很小的小酒馆,每天只供应白酒啤酒,和一些下酒的小菜,不提供主食和饭菜,进进出出的主顾,大多是那些蹬三轮的做苦力的老酒痞老酒鬼。这个地方距离九中门口很近,多说不过六七十米。我把自行车停在小酒馆门前,身上披着军大衣,手拄二人夺一瘸一拐地走进酒馆。您要问我为什么腿还瘸?其实这里有我的心机,装成个拄拐的瘸子,一来可以冠冕堂皇地拄着二人夺上街,让人们认为我腿脚不便,谁能想到一个瘸子手中的拐杖,竟会是捅人的尖刀?二来当我出现在二黑面前时,他肯定以为我那天打架时伤了腿,多多少少可以起到麻痹对手的作用。我在小酒馆的一个角落坐下,要了一杯白瓷罐白酒,一小碟老虎豆,一小碟素什锦,一边喝一边等小石榴。我提前一天已经安排好了,告诉小石榴:“今天二黑在学校门口一露面,你立刻到小酒馆找我,给我通风报信!”

一杯白酒喝了一多半,小石榴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了。这个货一进门,先是一口气把我剩下那半杯酒倒进了肚子,抓了几个老虎豆塞嘴里嘎嘣嘎嘣地嚼着,然后才指着外面说:“来了!来了!”我问他:“几个人?都有谁?”小石榴说:“一共四个人,我就认识二黑,另外三个也面熟,不过叫不出名号!”我点了点头:“好嘞!你赶紧走吧。”小石榴说:“别介呀!我跟你一块过去,他们人多,你一个人弄不好得吃亏。”我冲他一摆手:“你走你的,今天是我和二黑两个人的事,你去了也没用,甭跟着瞎掺合。”小石榴一百个不乐意,可也没说什么,等他转身出去,我又找服务员要了一杯白瓷罐,一仰脖喝下去,掏出钱往桌子上一搁,借着酒劲儿一步一晃直奔九中校门,有分教“惩二黑,九中门前立威;急跑路,杨柳青里藏名”!

初冬的正午时分,天气不算太冷,我迎着放学的人流,瘸而坚定地走着,碰到几个同班同学,他们都用诧异的眼光看着我。有几个还要从马路对面过来和我说话,我用眼神制止了他们,也有的同学看出来有事儿,又扭头跟了回来。我心说:“谁愿意跟着,谁就尽管跟着,这样最好,这才能达到我想要的效果!”一路走到二黑站点儿的胡同口,他正俩眼贼兮兮地踅摸着找谁下手,那几个乌合之众也只顾着嘻嘻哈哈呈能耐露脸,根本没注意我已经从侧面向他们逼近了。我发觉二黑看见我了,就愈发的瘸了,晃着肩膀走过去,一条腿长一条腿短似的,斜楞着身子在他面前一站。看得出来,二黑确实被我的瘸腿蒙住了,他一脸的惊讶,可能也在琢磨:“那天我也没砸他的腿呀,怎么他腿还瘸了呢?”

我站在二黑面前,看着他那张黑而多癣的脸,从气势上他就已经输了一半。一是他太意外,二是二黑个头矮,比我矮了半头,脸对脸站在一处,他就得仰视我。我用眼神和他对峙着,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我当时的眼神一定非常具有杀伤力。这是一种心理的较量,时间不会太长,也就五六秒的工夫。二黑终于露出了怯意,他先低头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在他掏烟的时候,我警惕地握紧了二人夺,提防他掏出什么短小的家伙来。二黑掏出来的却只是半包烟,他自己先点上一支,又递给我一支。我拨开他递烟的手,脑袋瓜子一歪,又用眼盯着他。二黑狠嘬了一口烟,开口说道:“你还真敢还露面啊?怎么的,你这腿怎么瘸了?是那天弄的吗?还拄上棍儿了?”我不想跟二黑费唾沫,给他来了个单刀直入:“我可听说了,这些日子你一直找我是吗?”二黑说:“你听说了?我就得找你啊,你知道你把三龙打废了吗?这么大的事还能完得了?你不说出个道道儿来,不可能完!”我没答话,把脸扭到一旁,心想接下来必定是一场血雨腥风!

在我一扭头的瞬间,用余光看到放学的同学已经围上来不少了。好吧!天也不早了,人也不少了,办他的时候到了!我这一次可谓孤注一掷,我靠的,说是“皇国兴废,在此一战”那意思,似乎也不为过!我咬了咬牙,这才开口说道:“二黑,我既然今天来找你,就是打算跟你有一个了结,至于三龙是好是歹,以后我自有交代。今天这是你我之间的过结儿,告诉你那几块废料闪一边去,咱俩提前说好了,你跟我一个对一个单练,甭去找这个叫那个,谁把谁弄成什么样,咱都自己扛着,谁也不许报官,你二黑也在九中门口有一号,你我今天在这摆场漂亮事儿,别让家门口老的少的看不起咱,怎么着,你什么意思?”

我在说这几句话时,故意把嗓门儿放高,好让周围的人都听清楚,也是我故意将二黑一军。在这种场合下,二黑肯定不能栽跟头,他也把嗓门儿提高了几度,叫道:“行啊!今天咱俩单剃!”我心中暗喜,二黑正在一步一步按我设计好的路线走着,我转头大喊一声:“哥儿几个都往后闪闪,给我们哥儿俩让开场子,别一会儿溅一身血!”随即后退一步,盯着二黑说道:“怎么着,来吧,我估摸着你肯定带家伙了,亮亮吧,你那天不是带着一根跟火筷子一样的军刺吗?怎么那天不敢捅我?今天你不捅我,我肯定也得捅你,咱俩谁先来?”

二黑吐出一口烟,然后把手里的半截烟往地上一扔,眼中闪过一抹凶光,恶狠狠地说道:“咱就一块儿来吧!”说着话往后腰一伸手,刷拉一下掏出了那把军刺。不过今天他的军刺有变化,明显做过加工了,他在军刺刀尖下两寸左右的位置,厚厚地缠了几十层橡皮膏,以此起到了一个剑挡的作用。上次二黑没敢捅我,也是因为军刺没有剑挡,如果说不想弄出人命来,他还真不敢玩命往里捅,因为一尺来长的棍儿刺真能把人捅穿了。而今有了剑挡,捅人最多捅进去一两寸,再想往里捅,有橡皮膏挡着,怎么也捅不进去了。

看来二黑自己也觉得那天贻笑大方了,手拿一把军刺不敢捅人,只能当烧火棍子用,这才给军刺装了剑挡。我心中暗骂:“你个大傻叉,这大冷天的都穿那么厚,你这军刺前面的量留得太小了,扎透棉袄到肉也就是皮肉之伤,挠痒痒是吗?”这个念头在我脑中一转,我也用肩膀甩掉军大衣,双手在胸前端平二人夺,双膀一较力,二人夺一分两开,露出寒气逼人的刀尖。当时的处境,已经跟我自己在家想象的场景截然不同了,按我所想的,应当是二黑跟我挣抢这个拐杖,我再趁势“唰”地一下亮出刀尖,让二黑大吃一惊,那多潇洒!纵然如此,也足够让二黑出乎意料了。他明显呆愣了一下,这才上前一步,直接把军刺顶到我的胸口上。我可不摆那个架势,猛然间撤步后退,手中二人夺照着他脸上捅了过去,只听“噗”地一声,直接把他的脸捅穿了。

二黑脸上中刀,本能地一歪头,二人夺的刀尖从他左侧面颊穿过颌骨,又从另一侧的鬓角前出来了。他就没拿我当回事儿,根本没想不到我会下狠手,在刀尖穿透他那张丑脸的同时,他整个人定在了原地。震惊和疼痛使他一动也不能动,而我左手拿着那半截刀鞘,挑下他头上的羊剪绒帽子,又一下打在他脑袋上,鲜血立即顺着他的额头淌了下来,而被尖刀捅穿的脸上,却迟迟没有血流出。

周围人群一阵大乱,尖叫声响成了一片。我大喝一声:“跪下!”二黑怔住了,呆愣愣地不肯跪。我又一次压低嗓门,命令他跪下,他还是不跪。我手一收,把刀从他嘴里拔了出来:“来来来,你也给我一下!”二黑没含糊,端起军刺往我胸口扎了一刀。我一歪肩膀,军刺从我左前胸进去了。我当时只觉得左肩一麻,左手中的半截刀鞘掉在了地上。我原本想象着会跟二黑缠斗几个回合,所以穿得少,尽管他那把军刺做了剑挡,扎得并不太深,但这一下仍是伤到了肌腱。我是一见血就兴奋,眼瞅着二黑嘴里冒出血沫子,已经说不出话了,我再次问他:“你跪不跪?”二黑仍是摇头。我拿二人夺去捅他膝盖:“跪不跪?”他又摇头。我拔刀捅向另一个膝盖,他双膝中刀,血顺着脚面一直流到了地上,在阳光照射下显得格外鲜红。二黑低头看看他这两条腿,忽然双膝一弯,“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我又问他:“服了吗?”二黑点了点头。我再次问他:“以后你还在这门口吹牛掰吗?”二黑满脸茫然,傻了似的,又摇了摇头。我心说到此为止了,别耽搁时间太久,以免有管闲事儿的不让我走。当即收起二人夺,披上军大衣,依旧一瘸一拐地拨开人群往外走。我发觉左肩从上到下一直在滴滴嗒嗒地流血,出了人群紧走几步,来到小酒馆跟前,一手推出车,骑上车向西北角飞奔而去。

此前我已经计划周全了,办完二黑之后,沿着鼓楼西转胡同到西北角,走大丰路过大丰桥——西站——西青道,直达杨柳青轻机厂!之所以要去杨柳青轻机厂,是因为我一个发小在这个厂子上班,他和我以前住对门,那真是从小一块光屁股长起来的,大名叫高伟,小名叫“狗尾巴”。狗尾巴他老爹是西郊杨柳青人,以前还是个地下党,因为解放天津时国民党撤退要炸毁北站铁路,他爹为了护路被炸伤了。解放后那也是个有功之臣,政府给他爹看伤,后来因为吃了过多的激素,变成一位几百斤的大胖子,胖到大便后自己不能擦屁股,因为他够不着,平常也不能下炕。政府为了照顾他家,就在城里给他家安排了一个独门独院,院子里有单独的厕所,这个待遇着实不低。他老娘是个普普通通的家庭妇女,只会在家伺候他老爹,高伟上边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他在家行小。后来他爹故去,出殡时因为太胖,死尸出不了院,就把院子大门和门楼都拆了。那时死人都得火化,但他爹太胖了火化炉进不去,政府还专门给他家批了一块坟地,也在杨柳青镇,落叶归根。为了照顾他们一家,又把他家这些子女都安排在杨柳青轻机厂上班,一家子举家搬迁到杨柳青十八街。搬家时高伟坐在解放牌卡车的后兜里,扒着挡板使劲冲我挥手,我一溜小跑追出胡同口,默默注视着远去的卡车,心中怅然若失。他大哥和大姐后来去上山下乡了,他二哥在厂里开大轿车,狗尾巴高伟当了电工——他就是我下一个投奔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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