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3章 最后的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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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择西去的人，家已经不在后方了。”</p>

“而在前方！”</p>

喜牢牢记得，两年多前，站在皑皑白雪的葱岭之下，李信曾如此对自己说。</p>

对李信而言，家在雪山的那一边，在那些尚未被探索和征服的土地城郭，在马蹄尽处！</p>

李信像是秦始皇帝在最后的生命里，用力射出的一支箭，承载了其遗愿，一旦离弦，不抵达终点，他就不会回头！哪怕是胡亥的诏令，哪怕死亡，也无法带走李信对始皇帝的忠诚！</p>

于是整整八千人向西进发，他们大多是无牵无挂的青壮，良家子、恶少年，紧随李信步伐，毫不犹豫，彼辈去到另一片天地后，会有如何作为，喜无从知晓。</p>

但对于远征军大多数人而言，家依然在东方。中原有他们祖先的坟冢松柏，有日复一日在里闾门前眺望的妻儿，熟悉的衣冠乡音，让人安心合口的粒食羹汤。</p>

于是在喜等人的带领下，万余远征军开始了东归之旅，并于他们自行纪年的“秦始皇四十年”，也就是“摄政元年”的三月，回到了张掖郡敦煌。</p>

进入玉门关时，他们人数已经减半，上千人倒毙在干涸的戈壁上，其他人则留在了沙漠里的绿洲国度，放弃了回家的希望……</p>

因为家太远了，哪怕喜等人到了敦煌，复见秦之郡县楼阙，可距离关中，尚有一半的路程。</p>

好在流经敦煌的党河滋润了干渴已久的西征军，鸣沙山相比于西域的大沙漠，根本不算什么。</p>

他们在敦煌重整旗鼓，开始从西边打通河西走廊，将试图回到这片沃土的月氏王子击败，守住了大秦的新领地。</p>

为此耽搁了很多时间，直到摄政二年开春，他们才重新出发。</p>

接下来的旅途还很长。</p>

从酒泉乱石耸立的黑山峡谷。</p>

到张掖附近色彩绚丽的丹霞奇观，这些他们西行时走过的路，都需要大军用脚步重新丈量一遍。</p>

只要是还在河西走廊，这绵延千里的漫长路途里，人只要一抬头，便能看到西南方连绵不绝的祁连山，似乎永无尽头，牢牢占据着天际线。</p>

难怪它被月氏、匈奴人唤作“天”。</p>

看着祁连山上的积雪，喜也摸了摸自己的发髻。</p>

多年前被发配西域的瘦削老吏，头发尚且乌黑，如今却渐染霜色。</p>

随着脚步向东，士卒们不知道磨破了多少双鞋，河西走廊越来越窄，似已到尽头，但西征军若想回家，还得过最后一关：素来凶险的乌鞘岭。</p>

两侧有高大的雪山终年积雪，寒气常侵乌鞘岭，形成东西壁立的严寒气带，季春飞雪，寒气砭骨，西征军们相互搀扶着攀爬，忍受着气候骤变带来的寒冷，才越过了这道天险。</p>

翻过乌鞘岭，过了令居县，在大河渡口，喜遇到了新任张掖郡守的羌华，而从他口中，喜也基本得知了这些年天下的分分合合。</p>

羌华大赞黑夫勘乱定难，重新一统天下，喜却未置可否，西征军人数多，渡河慢，行进也慢，他则得到了特许，可以乘坐最快的邮驿去往咸阳。</p>

“夏公日夜盼着重新见到喜君，以高爵重职相待。”羌华如是说。</p>

但喜却不为所动，断然拒绝。</p>

“我是监军。”</p>

“我终日向将士宣扬军法，岂能离开军队，擅离职守？”</p>

若非喜一路上尽力控制，这支西征军，恐怕无数次分崩离析，或者在饥寒交迫中，沦为群盗兵匪了。</p>

喜决定将他们照看到终点，有始有终，不能出任何差错。</p>

他们渡过大河，进入临兆的长城内，沿着秦始皇帝当年西巡复返的路线，穿过陇坂，到了关中……</p>

至此，才算是到了家，景致也变得不一样起来，少了大片大片的荒野，多了阡陌相连的农田里闾，周原岐山之下，男耕女织，一片祥和景象，让人很难想象，两年前这还是战场。</p>

西征军大部被留在了雍地就食，等待复原命令发回原籍，而喜也在众人垂泪相送中，告别了朝夕相处三年的将士，继续向东行进。</p>

离开雍地时，喜的马车上多了几策新近修订的秦律，沿途休憩时，喜便皱着眉一条一条地看，他想知道，这几年里，律令有何损益之处。</p>

入夜时分，亭长知道他身份，提出要加灯盏，并提供鱼、肉等，却被喜拒绝。</p>

“我卸任西征军监军身份后，便只是一个被秦始皇帝贬爵为上造的戴罪之人，《传食律》有言，但凡留宿亭舍，不更以下到谋人，粺米一斗，酱半升，菜羹一升，喂养马匹的刍草半石，夜里不可提供灯烛，既然这一点律令未改，便不要对我特殊对待。”</p>

黑夫夺取咸阳后，倒是曾发文书去西北，恢复喜在朝中做官时的地位，但喜在敦煌看到这份文书时，却没接。</p>

喜当时不认为那道诏令是合法有效的，因为两边信息的偏差，此事便不了了之。</p>

于是固执的喜，只能在白天观看抄录律令，当看花了眼睛时，他便在沿途村邑，走到田埂上，向农夫小贩们问好，询问近来官府种种施政之策。</p>

犹如一个即将办理一场大案，进行一次审判的令史，默默记住所见所闻的一切，要将它们都充当呈堂证供……</p>

摄政二年七月二十日，风尘仆仆的喜，即将抵达咸阳西十里外的杜亭。</p>

而就在这时，他的马车，却被人拦了下来！</p>

赶车的仆不认得眼前的人，见其伸臂拦车，连忙拉住缰绳，马车在其面前丈余外停下，因为此行关系重大，不免紧张，呵斥道：</p>

“汝乃何人，可知车中是谁？竟敢当涂阻拦？”</p>

“我知道。”</p>

那声音铿锵有力，一如当年。</p>

纵是车里闭目的喜，也不由睁开了眼，他握着书的指尖，有些微微发颤。</p>

“车中坐着的，是天下闻名的喜君。”</p>

“喜君为官数十年来，恪尽职守，对律令烂熟于心，断狱数百，其手中绝无冤假错案，每一个，都做到了律令上的公正。”</p>

“喜君面上冷酷，实则心怀百姓，更敢当朝质问始皇帝，而今沉冤昭雪，西行复返，我作为晚辈同乡，特来此相迎。”</p>

马车的竹帘缓缓掀开，喜探出头来，他已是满头灰发，饱经塞外风沙，老吏眯着眼，辨认出了来者身份。</p>

眼前的人，已不再是当年在安陆湖阳亭，拦车喊冤的年轻后生了。</p>

他一身常服，束冠深衣，唇上两撇矢状浓须，腰间带剑，就站在满是尘土的道路中央，合拢双手，朝喜作揖。</p>

只有那张与黔首一般黝黑的脸上，笑容依旧。</p>

“喜君，别来无恙乎？”</p>

……</p>

喜与黑夫二人，在杜亭中对坐。</p>

恍惚记得，二十年前，他们的初次相识，也是在安陆县一个不起眼的小亭驿。</p>

只是两人的命运不一，都为这大时代的浪潮所激，脱离了原先的轨迹，只是黑夫最终以下克上，成了弄潮儿，喜则漂得更远些，倒是更像一个见证者……</p>

见证了一个小人物从区区黔首成长为帝国真正的统治者。</p>

也见证了一个时代的风起云涌，壮怀激烈，趋于平淡……</p>

喜目光看向一旁，传说是白起自刎时溅红的拴马石墩就在一旁，当年就是在这，喜被始皇帝西贬，落魄地要踏上漫长谪路时，途经杜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