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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杨喜。”
“是内史宁秦县(陕西华阴县)人。”
七月初一,北伐军战俘营中,烛光之下,年轻的骑吏杨喜有些拘束,他擦了擦嘴角还沾着的粟饭粒,搓着手,开始了自己漫长的自述:
“宁秦县本来叫阴晋,是魏国土地,在惠文王时割让给了秦国,遂改名宁秦……”
说到这,杨喜露出了怀念的笑。
不管去到何处,离家乡有多远,只要闭上眼,杨喜都能看到他家里闾对面的华山,险峻秀丽,乱石从生,那就是杨喜祖祖辈辈看到的风景……
宁秦县地理位置很重要,南边有华山为阻,北面则是去往河东的风陵渡,西方有大道连通关中府地,东边百余里就是桃林之塞和函谷关,只有夺得了这,秦国才能称得上安宁。
这次改名好像还真有些管用,从那之后一百多年,除了两次小打小闹的政变外,关中几乎再无战祸。
黔首们不用担心睡梦中被强盗冲入家中杀人放火,也不必畏惧敌国大军忽然包围城邑,男乐其畴,女修其业,事各有序,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
唯二要担心的,便是不小心犯了法后的严酷惩罚,以及今年该轮到哪家子弟被征召去服役做戍卒,为大王扫平六国……
“我家中,除了老母,还有弟二人……”
杨喜是家里的老大,当年他父母喜得长子,十分高兴,觉得总算有儿子继承爵位了,遂取名为“喜”,以表达高兴心情。
过了几年,老二出生,仍是儿子,杨父杨母心情也不错,说就算杨喜成年另立门户,他们家也有次子足以养老,故取名杨乐。
要知道,秦与其他邦国不同,男子成年是要立刻分出户籍的,这就意味着,当老大杨喜单独立户后,杨家的老父老母还要继续拉扯剩下几个饭量惊人的男孩成人,而在他们能干活时,却要分户自立去了,一般只留老幺养老。
又数年,也就是秦始皇帝统一天下前夕,老三出生了,但很快就因病夭折,将这小小生灵埋葬在后山时,左思右想,杨家还是决定给他个名。
“杨哀。”
哀归哀,苦归苦,但日子总得继续过,砸釜卖铁,修我戈矛,也得支持始皇帝统一啊!
按理说六国已经扫平,黔首负担该减轻些,但劳役却比过去还更重了,不但关中金人、骊山、阿房大工程不断,始皇帝承诺的土地,也总是分在边远郡县,服役变成了血本无归的事。
但秦人们早已在商鞅之法驯化下习惯了这种耕战生活,倒未像六国之地那样有很大怨言。
秦始皇三十年后,那些重役远戍,渐渐变本加厉起来,去南越、北疆、海东、河西的子弟归来者寥寥,要么是留在当地,要么是死于疫病。
好在杨喜那时候还未成年,侥幸逃过一劫,但当时已有民谣在传:
“生男慎莫举,生女哺用脯。君不见五岭南、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
就在这种背景下,杨喜的季弟出生了,父亲其实想要个女儿,看着幼子的把,又无奈又愤怒,遂冠名曰:“杨怒!”
但那时候,也只是敢怒而不敢言。
带着这怒气,杨父随屠睢南征陆梁地,一去不复返,只有死讯传回。
这下,杨母就得辛苦拉扯三个孩子了……
喜乐哀怒,四个春天,不仅是杨家人的心情变化,也是十余年来,关中秦人的生活变迁的写照。
好在那时杨喜已经傅籍,能够帮家中力田,日子勉强还过得去,只是他也被征召去骊山、阿房干了几个月更卒。
三十七年夏天,杨喜还在地里苦耕时,始皇帝逝世的消息忽然传遍关中后,不管哪个县,所有秦人都好似丢了魂一般,第一反应觉得似在做梦,不相信是真的,以为听错了。
等消息证实后,乡中三老在里门外嚎嚎大哭,撕心裂肺,恨不得随始皇帝而去,连杨喜那不识字的母亲,也会在家里偷偷抹眼泪。
“她说,陛下不是该万寿无疆么,怎么说没就没了?”
尽管暗暗有点怨言,但在秦人心目中,始皇帝就是神啊,神怎么会像凡人一般死去呢?过去几年,因为各县每逢始皇帝寿辰,无不欢呼从胶东传来的:“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口号,深入人心。
加上官府宣扬始皇帝已让李信将军找到了西王母邦,不久后王母就会腾云驾雾,携仙药来献,阿房宫就是为她而修的!所以,就一直以为始皇帝真的能够长生不死。
杨喜自个也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对未来充满了恐惧和迷茫。
在他所受长辈的教育里,大秦的一切胜利,秦人的一切幸福,都是始皇帝赐予的,整整两代秦人习惯了始皇帝的统治,每一项英明的诏书法令,都与秦人生活息息相关,他的影响,已经成了秦人精神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离开了他,就像船没了舵,今后怎么办?
事实证明,大秦这艘在狭窄航道里,被秦始皇帝加速到飞快的大船,失去掌舵人后,果然开始跌跌撞撞了。
新皇帝胡亥只是个幼弱孺子,虽然努力戴上冠冕,摆出皇帝的权势,却全然没始皇帝的威望,更别说南方的昌南侯(秦人当时多不知黑夫受封武忠侯)竟忽然叛乱了……
回忆那段艰难的日子,杨喜喃喃道:“二世承诺的减租不见兑现,劳役却更重了……”
“从三十七年下半年开始,少梁那边闹了蝗灾,影响到了宁秦,可咸阳每季都要派钱派粮,整天捱不完的苛捐杂税,还有徭役。”
骊山陵要完工,南方的叛乱要平定,六国故地的反抗得镇压,仿佛回到了第二次灭楚战争时,整个关中再度被动员起来。
就在这种情况下,继承了父亲“不更”爵位的杨喜被征召入伍。
“那是二月份,春耕前后,我在家给老马套犁,却被里正带人找上门来,说该轮到我去前线服役了……”
“我说,我去岁服了两次更卒,在骊山做活,入秋方归。今岁开春又奉命去函谷关挖渠,数日前才回来,更何况我乃家中唯一成年男丁,不该去做戍卒了,我去了,只剩两名幼弟,农事不做了?租子不交了?”
“但里正不听,让人逼我带着马匹、衣物离家。”
商鞅之法百年浸淫,在秦人的性格里,深深刻下了名为“服从”的基因。
他们不到夏天不敢上山砍柴,下河捕鱼,因为那会触犯《田律》。
他们不敢偷税漏税,就算税吏大意遗漏——这基本不可能,也会主动去向里正询问,因为一旦被发现,所受的惩罚会百倍于田租。
其百姓朴,其声乐不流污,其服不佻,甚畏有司而顺……这是当年荀子的称赞,但荀子却不知道这背后的深刻原因。
这种长久压抑唯一的释放机会,是进攻六国的时候,因为公战是被鼓励的,所以才有秦之锐士战场上近乎歇斯底里的疯狂。
就算如今始皇帝死去,律令崩坏,绳子松了,秦人也会习惯性拘着身子,站在圈里,不敢乱动。
故天下皆叛,唯秦地不反。
这也是秦始皇死后,胡亥的朝廷能维持统治,未曾迅速崩溃的原因……
所以纵然不合理,但杨喜还是在官吏面前低下头,带着家中唯一一匹老马,与里中几乎所有适龄男丁一同上路。
“到了蓝田,因我有马,又继承父亲不更之爵,便做了骑吏,管着五个人……”
放在六国之地,不更都能当乡啬夫了,但在关中算个啥?宁秦县就有好几个庶长,还得自己下地干活呢,不更之爵,入伍后只能做小吏。
“吾等倒也未曾立刻去南阳,而是在蓝田训练,直到四月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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