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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主政多年,一会儿心态就平复了,对皇帝说:“甭管怎的,今日都不要打草惊蛇。一个候补知县的死活,原本不算是什么大事,只是嫌这些上瞒下欺的官儿们可恶。走吧,别让他们在畅音阁久等了,反而生嫌隙出来。”
太后圣寿,外臣在慈宁宫外门行了礼就作数了,畅音阁里都是家人。女眷在楼上,男人们在楼下,彼此“兄弟”“姐妹”“叔侄”“姑嫂”叫得欢腾。
礼亲王福晋纳兰氏是太后的亲姐姐,早早览过戏折子,等太后驾到,她就喜气洋洋地说:“皇太后这一身打扮,顿时只有三十岁了。”
太后笑道:“姐姐真是说了胡话,再怎么打扮,岁月也不饶人咯。”坐下看礼王福晋手中的戏折子,和她商议着点什么戏。
敲锣打鼓中,皇帝拣着喜欢的东西吃了点儿,瞥眼看见皇后正在瞧他,心里不耐,枯坐了一会儿,起身到外头围房散步。
这会儿是冬日里大好的暖阳天,冻实的土地踩起来宛如金殿里的澄泥砖般坚硬。他走到外围一圈围房里,突然看见门边一条粗粗的辫子闪过,影子那么熟悉,令他不由失笑——那回也是她,撞了人之后像野兔子似的飞逃,躲在厕所里不敢出来。
倒不知今日她又在里面呆多久?
想着,不由含着笑,假装看墙上的一枝松,静静地候着她出来。
少顷,李夕月盥了手出来,犹自在甩手上的水珠,突然抬头看见昝宁目光悠悠地瞥过来,吓了一小跳,不过寻思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事,也就不紧张了,只是腹诽:这主子怎么总爱在厕所旁边晃悠?
“万岁爷万安。”她蹲身行了个漂亮的礼。
昝宁笑道:“怪道刚刚有一会儿没看见你,原来上这儿躲懒来了?”
李夕月陪笑得难看:“万岁爷,奴才是……是过来方便,可不是躲懒。”
昝宁想,这地方的围房基本就是给贵妇和宫人们方便之用的,只怕人来人往不大便当。他略一计较,说:“朕有件东西要取,一个人怕拿不动,你跟着吧。”
说罢,自顾自就走。
李夕月好容易偷个空出来散散心,又被他抓了差,也不敢不答应,只能跟着他走。
弯弯绕绕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一排空屋子,全部是绿色琉璃顶,门口有个老太监正在打盹儿,昝宁拉着李夕月,顽童般的心思忽起,悄悄地从老太监身边挤了进去。
“这是北五所,我当皇子的时候居住的地方。”他带着李夕月到其中一进院子里,“现在呢,哥哥弟弟们都搬到各自王府去了。我的两个女儿还小,还在东西六宫里养着。这地方暂时是空的,等我的孩子大些之后再修葺,再让他们住进来。”
他们走进屋子里。
里面打扫得清爽,家具还在,摆设都收起来了。昝宁像回到故里一样,拉着李夕月进了他曾经的寝卧,带她在光秃秃的床上坐了坐,又带她到窗口,指着外面说:“这进院子很小,我原本养着一条小狗,每天读书累了,就逗逗它,心情就会好很多。可惜……”
“怎么了?”李夕月好奇地问。
昝宁耸耸肩膀:“小时候难免犯懒嘛,有一回,连着三天生书背不出来,上书房的师傅就报告了先帝。先帝斥责了我一顿,我额涅吓坏了,向李贵打听说我养了一条狗,那几日狗子病了,我花心思照顾它,她就认定我是为这分了心。叫人把狗抱走了,也不知是死是活。”
他谈及少年时的事,面色还有些沉郁,最后自失地一笑,说:“我伤心了很久,但没有人能诉说,闷在心里,大家就以为我忘记了。只有李贵知道我的心思,大概和我额涅说了,我额涅先也没说什么,后来我生辰时,就送了一只小玉狗给我,是道歉打招呼的意思。”
他对李夕月说:“欸,那玉佩你带着么?”
李夕月赶紧从腰间解下来给他看:“带着呢,不敢离身。”
昝宁看看她的手指和手腕,干干净净什么首饰都没有。
难为她,好歹还带了件他赠予的玉佩。
玉佩被摩挲得光润,带着一点点暖香。昝宁在手心里攥了一会儿,体会了一下李夕月的体温,然后又还回去:“你保管好它。”
李夕月低头往腰上系玉佩,刚刚系好,就被皇帝抱住了。
他的呼吸在她头顶上,一会儿是轻轻吻她的额头,像馋嘴猫似的一点点地吻下去,好像怎么都吃不够似的。
李夕月就知道他找这么个僻静地儿就没好事,好在他现在挺收敛,亲亲抱抱就满足,她也就任他吻了一会儿。时候久了,李夕月就轻轻推推他:“差不多该回去了,不然,一会儿太后瞧不见人……”
昝宁捧着她的脸说:“你怎么总是对我冷冰冰的啊?”其词若憾。
李夕月只能哄他:“万岁爷,奴才已经够僭越的了,再热乎,奴才就要被撵出去了。”
昝宁说:“又没有人知道。”
“人家又不瞎。”
“看到了我给你位分就是,多大个事儿呢。”
李夕月听到这句,反而生出紧张来,摇了摇头:“奴才不要这个位分。”
“为什么?”
当然是想回家。一旦被他收在宫里了,一辈子都回不去了。李夕月虽然有时候感觉这种朦朦胧胧的情愫很让人欣悦,但知道未来的痛苦更多,只要想到嫁给皇帝就意味着割断与家人的血脉,心里就酸酸的,实在放不下家里人。
白荼教她的“长远”,她只能想到自己的“长远”,无法企及别人的“长远”。
昝宁看她不回答,自己先叹息了一声。
他双手离开她的脸,贪看了一会儿她的眉眼,最后在她眉间蹙起的地方抚了抚:“我晓得你的为难。”
“万岁爷……”李夕月绞着袖子,心里的话说不出:要是你不是皇帝,该多好啊!
昝宁心里孤独,而这孤独亦和李夕月的担忧一样,仿佛是无解的。
他把窗子推开一道,看着窗外,风景好像还是那么熟悉,但又都不一样了。空荡荡的北五所,只有几个老太监时常来打扫打扫,年纪小的那些早就找地方钻沙去了。外头的树是光秃秃的,草黄黄的,却有老长;猫狗一声不闻,倒是树冠上有一个硕大的鸟窠。
“夕月,那是喜鹊窝么?”他指了指树梢问。
李夕月对这些鸟儿很懂,仔细端详了端详:“好像不是,应该是老鸦。”
果然,一对老鸦“呱呱”难听地叫着,绕树三匝盘旋了一阵,停在了鸟窝里。
皇帝更觉得丧气,眉头皱着,“川”字纹纠结在眉间。
李夕月看他这副样子,赶紧安慰:“挺好的,老鸦虽然叫得难听,其实是很聪明、很孝顺的动物,对子女、对伴侣都忠诚。其实,就是喜鹊叫起来也并不好听——人家生来不是叫给咱们人听的,那些叫得好听的黄鹂、画眉、百灵,其实被人关在笼子里,日子才不好过呢。”
昝宁点点头,又关上窗,眼不见为净。
回眸便见她亮晶晶的一对眼睛,仰视时两颗眸子又大又黑,不自觉地仿佛就在转动,又俏皮,又灵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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