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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鹰像通人性似的,听见拿自己和填鸭比,顿时扑腾起翅膀扇得一屋子起灰。

李夕月往盛兔肉和鸡肉的食盆子里吐了口唾沫,把食盆子放置在一边。

旁边人看得眨巴眼睛:这是哪一出?

这位李姑娘倒是翩翩地走了,问她,她就笑笑说:“它不吃,我也没办法啊。万岁爷那里还要伺候茶水,我忙得连轴转啊,哪有闲工夫老盯着它瞧呢?”

她确实挺忙的,回到茶房,就看见白荼一个人又要盯火候,又要兑泉水,忙得脚后跟都不沾地,见到李夕月,她只诧异了一下,就忙不迭地吩咐:“得亏你回来了!里面在叫云雾茶,这茶特别讲究水,我简直要忙哭了。”

李夕月忙上前帮忙,玉泉水搭着陈年收贮的梅花雪,在银水铫子里翻着洁白的水花,她知道这是水温偏高了,赶紧又舀了半盅凉泉水兑进去,瞬间止沸,再过片时,蟹眼大小的水泡翻上来,再片时,就是泡嫩茶最宜的“鱼眼”。

大总管李贵亲自跑到茶房来催:“茶水好了没?万岁爷请新翰林喝茶,再等就要恼火了!”

李夕月道:“好了好了!”拎起银铫子,白荼揭开两只玉色瓷的瓜棱盖碗儿盖子,李夕月先用小股水流润了润茶叶,等叶片舒开了,再继续加水,这是上好的云雾,顿时清香四溢,嫩黄绿色的茶叶在玉色瓷中翻飞,接着宛如腾起云雾一般,是叶片上最细的白毫。

李夕月和白荼一起到了东暖阁门口,稳稳地端着茶盘道了请安,帘子里是皇帝的声音:“进来奉茶。”

她们俩一人打帘子,一人偏身端茶盘进去,再一人奉茶到皇帝身前,接着才是下首跪坐在毡垫上的那个年轻翰林。

一套举动行云流水,惹得那位年轻翰林也抬头看了两个姑娘一眼。他大概是情不自禁地看,看完知道失礼了,忙把头低下去,又犹疑着要不要跟皇帝告罪。

皇帝说:“鹤章,尝尝朕的茶。”

这“鹤章”无论是大名还是表字,被皇帝直接称呼起来,算是很亲近的意思了。

那叫鹤章的翰林谢了恩,偷看宫女一事也就揭过去了。

两个人品鉴了一会儿茶水,滔滔地各自谈了一会儿茶道。李夕月不想皇帝也有这样的雅趣,也跟着饶有兴味地听。

皇帝抬眼见李夕月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翰林的后脑勺,在听他说话,目光中有些不快流露出来,转换了话题问:“鹤章今年二十四了吧?家里可曾娶妻?”

那翰林答:“臣在京考了两科,一直赁着房子没有回江南省的老家去。定亲倒是定了,一直未曾迎娶。”

“哦,已经定亲了。”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李夕月一样。

李夕月把头一低,觉得他这飞醋简直吃得有病!

但那翰林又说:“去年年尾时家里来信,臣那个未婚的妻子得了急病,两个月上就长辞于世,臣还写了好几首诗追念其人,可惜没有生同衾的命。”

打脸来得那么快,李夕月很想笑,那小酒窝若隐若现的,皇帝看得简直又想揍她。

但他只能先安慰:“徐卿年轻有为,翰林编修前途无量,再过几年放学差,几轮之后便是华彩儿郎,不知多少达官贵臣现在就想着求为佳婿呢。”

那徐翰林赧然笑道:“皇上说笑了,唐宋时有榜下捉婿的旧俗,如今可就没有了。臣是个穷翰林,京里姑娘家哪有瞧得上我的?”

皇帝刻意去看白荼:“白荼,你今年也是二十四?”

白荼一直冷眼在看李夕月和皇帝之间微妙神色变化间可笑的地方,肚子里“吭哧吭哧”憋笑憋坏了,猛地不料话题转到自己的头上,“啊?”了一声才跪下答话:“回禀万岁爷,奴才确实二十四了。”

皇帝笑着对徐鹤章道:“她父亲是军机处的章京,笔下很是来得。满章京么,现在看着品级很低,七八品的模样,一旦飞黄腾达,又是不可限量的。”然后来个重要的补充:“何况,满人的规矩,包衣家的女孩子服役前不得许字。”

白荼闹了个大红脸,低着头一句话都不敢说。

李夕月想:啊,这就是额涅说的指婚了吧?翰林清贵,而且前途无量,像内务府包衣这种高不高、低不低的门户,就爱联姻年轻有才的翰林。若是白荼得这样一个指婚,倒不枉她伺候了皇帝这些年。

一时竟有些羡慕起来。

她在偷瞄那个翰林,小伙子白皙的皮肤,一点不耐羞涩,居然连耳根子都红了,连声说:“皇上,臣这些年想在翰林院好好读书,报效皇上,报效社稷。”

皇帝笑道:“不急,不急,白荼泡茶的手艺还没找到接班的,一时朕也不能放她走,你好好读书,她好好伺候,日后再说,再说。”

他们俩闲适地喝茶聊天,听得出,那姓徐的翰林虽然年轻,但很有番见识,即便不关涉朝政,仅谈些闲话,也是思维缜密,阅历丰富的模样。

皇帝也难得的惬意,而且眼睛里仿佛闪着光芒。

他们谈够了,喝了一肚子茶水,皇帝才叫了“跪安”。

徐翰林退了出去,皇帝去里间解手,白荼去给他打水。

等他洗完手,从李夕月手中接过干松的擦手巾,突然板着脸问:“听说,今天朕的鹰还是没吃东西?”

李夕月刚想回话,他又紧跟着来了一句:“你还往它吃肉的盘子里吐口水?!”

李夕月从容地回答:“万岁爷,奴才虽然不太懂养鹰,不过奴才阿玛说,鹰一旦驯成了,对驯服它的人像狗子一样忠诚。小崔子不在了,万岁爷又不能天天没事儿就去喂鹰,要奴才喂它,它得先熟悉奴才的气味,不设提防才能慢慢肯信任奴才。我阿玛他喂鹰,就喜欢往鹰食里吐些唾沫,人觉得嫌恶,鹰又不嫌。”

皇帝一脸嫌弃地听她说,说完了,又不能说人家辩解得没道理,只能放她一马:“行,算你有理,但是如果光是嘴上说的,实际把朕的海东青饿瘦了,朕也就削减你的日用分例,没肉、没菜、没老米饭吃,你日日就酱瓜喝米汤吧。”

这小心眼的!李夕月没办法和他争辩,只能应是。

皇帝养的海东青还真有些烈性,李夕月每日去六七回,它还就是不吃,过了两天,真瘦了一圈,李夕月自己心里也打鼓啊,恨不得把她阿玛叫过来问问该怎么办。

皇帝亲自到鹰房,看着宝贝海东青不吃东西,发了好大一顿火,问李夕月:“人饿上三天就该饿死了!它撑了四五天没吃了,瘦成这样!朕叫你喂鹰,你就是这么当差的?!”

李夕月硬着头皮回复:“鹰吃饱一次,可以半个月不喂。”

皇帝跺脚:“我信你的鬼话呢!”

转脸吩咐:“撤了她的分例食物,每日小厨房给留两碗稀饭!”

宫女在宫里的待遇是很不错的,月例银子不说,四季衣裳都是有司统一给做,不是丝绢就是绸缎,每日一斤肉、大半斤菜,米饭管够,额外还恩赐时新水果和点心宵夜,皇帝心情好时,撤下来的御膳她们也有份儿。

李夕月家境不差,在家也挺讲究吃,听说每天只能喝稀饭,第一次在皇帝面前眼泪汪汪的,憋着没哭出来。

皇帝看着她的小模样,有些不好意思了,但君无戏言,出口的话一时收不回,又跺了跺脚,“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李夕月看那扁毛牲畜,小心上前两步,把食物盘子端过去:“鹰主子,您就进两口吧!我阿玛养的鹰从不嫌弃他抽水烟的臭口水,您还嫌弃我的么?”

老鹰扇了两下翅膀,没那么抗拒,但也没肯吃。

不仅要喂鹰,李夕月每天还得灰溜溜回东暖阁伺候几回。皇帝通常把茶杯一伸:“加茶。”

这日他吃点心吃得欢实,杯子举过去说:“普洱,酽酽的,解腻。”

李夕月一看,茶杯旁边是一盒子点心,鹅油松囊卷子、桃汁玫瑰糕、羊肉馅的饽饽、枣泥猪油核桃酪。

好香啊!

皇帝边看书,边就着普洱茶吃那些香喷喷的点心。而李夕月已经喝了三天稀粥了,半夜肚子里都“咕噜咕噜”叫唤,哪能受这种诱惑!

皇帝看她痴痴地瞥那点心盒子,问她:“海东青吃食了没?”

李夕月努力地反馈:“虽然没有吃肉,但它已经开始接近奴才了,想必不需两三天……”

“嗯,那你再喝两天粥。”皇帝毫不客气打断她,“它什么都不吃,朕还许你喝粥,真是很客气了。”

李夕月欲哭无泪:“可是,老鹰吃饱一顿能顶半个月饿!奴才不能啊……”

皇帝瞥她一眼,看她惨兮兮的样子既有些好笑,又有些可怜,说:“君无戏言。”

说完,起身到里间了,大概去解手。

李夕月瞟点心盒子,馋虫简直从胃里涌出来!她知道宫人偷食主子的食物是要挨竹板子的,可是饿火烧心,挨打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她侧耳听听里间的动静,然后蹑手蹑脚取了一个饽饽,一股脑塞嘴里。

真是好香啊!暖暖的羊肉馅,一点膻味都没有,只有羊油的喷香柔软和瘦肉的鲜美弹性,葱姜浓郁的香气弥漫在口腔,就连外头的面皮也散发着令人着迷的麦香。

吃完一个,好像更难受了。她数了数点心盒子,里面层层叠叠摆了不少,再少一个饽饽估计也不会被发现;吃完再一个饽饽,瞧着那鹅油卷儿也不少,吃一个想必也不会被发现,于是也来了一个。

总算忍住了再吃第四个的欲望,李夕月肚子和嘴巴都舒服了,用手绢擦了擦嘴角,依旧摆出了立规矩的架势,恭恭敬敬等候着皇帝出来。

等了好一会儿,皇帝欠伸着出来了,说:“打了个盹儿,这些日子睡得晚了。”

他坐在条炕上,拿起刚刚看的书,顺便瞅了一眼点心盒子。

李夕月的小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刚刚那种为了吃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现在全部泄没了,浑身肌肉不自觉地收紧,想着:挨板子到底有多疼呢?姑姑说,一板子抵她十尺子,可她一尺子我都觉得火辣辣的痛死……

然后皇帝昝宁伸手拿了块玫瑰糕,浑若无事地吃了起来。

陪到傍晚,皇帝说:“去看看鹰。”

海东青见到主人,扑扇着翅膀表示欢迎。皇帝对那扁毛牲畜说:“还非得朕亲自喂你么?瞧把你惯得!”

伸手从肉盘子里拿起一片山鸡肉递过去。

鹰腾翅飞起来,落到皇帝的皮袖套上,锋利的鹰爪把皮子上抓出一道深深的痕迹。然后那铁色的钩喙一啄,一仰脖子把肉片吃了下去。

皇帝对李夕月说:“你看看,这才叫喂鹰。你来试试。”

李夕月战战兢兢上前,拿了片肉在手上,海东青犹豫了片刻,探头把她手心里的肉吃了。那钩子似的鹰喙看着极其锋利,但蹭在人掌心里却很温和,只觉得有点痒。

“它吃了!”李夕月欢呼雀跃。

皇帝说:“嗯,你今晚可以用膳了。”

李夕月差点给海东青磕个头。

每日两顿正餐,晚上本只是点心,称为“晚点”,不过今日皇帝的晚点是叫了热锅子和猪肉饽饽,他只吃了几口,撤下去的赏了今日养心殿当班的宫女们。

李夕月舒舒服服吃了一顿,把八分饱的忌讳早忘到了脑后,打了好几个饱嗝儿,于是回屋子后又挨了白荼三记手板子。

姑姑教训得对,疼也不敢哭。

不过李夕月乐观地想:偷吃皇上的点心,本来该挨那四尺长的大青竹板子呢,现在只是量衣尺打三下,轻飘飘痛一下就过去了,反倒算是过了一劫,好事,好事!这么一安慰自己,她就心满意足地睡了。

第二日早晨,不该她的班儿,于是溜到鹰房里,新鲜的肉片已经准备好了,李夕月鼓起勇气,先在肉里吐了口口水,然后戴上护臂的皮套,把肉盘子递了过去。

海东青斜过眼睛,别过脖子,好好看了看她,又探头仿佛在嗅那肉,然后伸喙把肉叼了过去。吃了一片似乎开了胃口,海东青干脆跳到皮护臂上,探头直接啄盘子里的肉。

李夕月心里狂喜,她打量着皇帝的海东青,简直和皇帝一个模板:都是高大又瘦,羽翼洁白,翅尖的羽毛是乌黑的,而目光神俊,不看人则罢,看人的瞬间顿时让人有臣服感。

养的鹰不能喂太饱,免得养出肥膘反而飞不高、飞不快,也会少了猛劲。

李夕月喂好鹰之后,欢欣鼓舞回到前殿,洗手烧水,预备着皇帝叫起之后奉茶。

白荼不断地看她,终于问:“今儿怎么这么高兴?”

李夕月摸摸脸:“有吗?大概是万岁爷的鹰终于肯在我手中吃肉了,心里高兴吧?这就全写在脸上了?”

白荼说:“嗯,就差满世界宣扬了。”然后教导她:“贵人讲究喜怒不形于色,你好歹收敛点。”

这时候,总管李贵到茶房一探头:“备着上茶,后头寝宫那里,两份——里头万岁爷和主子娘娘快忙完了。”

李夕月说:“主子娘娘来了?”

李贵面无表情点点头:“主子娘娘来帮着万岁爷选秋贡。你们进去后别这副满脸笑开花的模样。”特别看了李夕月一眼。

白荼也看了李夕月一眼。李夕月心里委屈,她满脸笑开花了?

白荼把茶备好,四下里寻了一圈,最后抽了一把掸子,对李夕月说:“过来。”

李夕月一吓:笑还要挨揍?有点害怕,畏畏缩缩的。

白荼便亲自上前,说了句“别乱动”,就给了她几下,虽然隔着衣服,还是尖锐的痛。

李夕月疼得咬着牙不敢发声,不知道为什么获这无妄之灾。

白荼看她眼泪打转儿的模样,说:“眼泪擦掉,进去奉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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