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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意刚从一家医院出来,不过半天时间又抵达另一家医院。她一不小心踩空了一级阶梯,很狼狈地摔在医院门口。

没有人抱着她,钟意摔倒后只能自己爬起来。她顾不上膝盖的疼痛和旁人怪异的目光,一路横冲直撞奔至三楼内消化科。

手术室门紧闭,上面亮着红灯,手术时间显示八小时零五分。高级病房区的走廊上空无一人,空气里弥漫的消毒水气味让钟意的头又开始疼。

徐礼刚同专家组的医生们沟通会谈出来,看见站在手术室门口的钟意,钟意也看见了他。

他快步走过去和她打招呼,钟意笑得很勉强。

短暂的尴尬沉默后,她开门见山道:“病理组织检测结果出来了吗?为什么突然发展到需要切胃,手术成功治愈的概率有多少?”

她的声音很冷静,大衣袖口下的双手紧握成拳,细微地颤抖着,嘴唇变得苍白,嘴角起皮,呈现出轻微脱水的症状。

徐礼想拉她去旁边的长椅坐下,拉不动。钟意眼眶通红,很固执地看着他,索要一个哪怕并不可靠的回答。

他只好逐个作答,艰涩道:“先生前些年的胃穿孔一直没好全,胃壁被消化液侵蚀变薄,癌细胞存在于胃下部至十二指肠的部分组织,综合考虑做出了切胃的抉择,概率......目前还在观察,我们自然都是持乐观态度的。”

心里知道是一回事,详细讲出来又是一回事。听他描述手术内容几乎要了钟意半条命。

“手术同意书,是他自己签的?”钟意尾音哽咽上扬,干涸的嘴唇不住颤抖着。

“是。”徐礼给她倒了一杯温水,斟酌着说:“方董本想手术后情况稳定了再告知您,但是......我认为您作为他的直系亲人,应当有知情权,所以冒昧打了这通电话。”

钟意坐在椅子上,浸满冷汗的手捂住嘴巴,不断有眼泪流经指缝,然后滴落进装着温水的一次性水杯中。

她根本不敢去想象当时的场景。年逾古稀的方知祝一个人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胃酸和癌细胞正在啮咬侵蚀他的身体,而他的目光很平静地逐项扫过白纸黑字的条款,一如审批每一份生意合作时的谨慎自持,然后签下自己的名字,将身体的主权让渡给手术刀。

手术时间走到八小时四十分钟,门上的红灯转为绿灯,主刀医生走出来,脱下口罩露出一张汗涔涔的脸。

钟意倏然站起身,视线胶着在医生身上。

“病人出血量较大,目前还处于麻醉状态,组织切除后愈合期会比较长,接下来大概半个月的时间内都无法通过食管进食。”

医生的话诚实而残忍,钟意闭着眼,陷入一种痛苦的混沌,身心俱疲。

她很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我能进去看看他吗?”

方知祝的切口刚缝合,还在输血,原则上不太适合这个时候去探望,但是任谁看见钟意这副脆弱不堪的样子都不忍心拒绝她的请求。

医生点头,带她进去了,提醒她站在一米外的距离上。

方知祝比国庆时又瘦了许多,身体薄得像张纸,都没有把床单压出多少痕迹。上半身光着,插|满了管子,胸口下方的厚厚一层纱布还在隐隐渗着血,裸露出来的皮肤泛着缺乏生机的青灰。

钟意心痛得五脏六腑都拧在一起。

外公老了,他才六十七,还不到七十,却已经老成了这个样子。

短短十分钟的探视几乎耗光了钟意所有的精力,她很虚弱地从里面出来,徐礼叫了她很多遍,她才恍惚抬头:“什么?”

“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

钟意微怔,回哪个家?她原本有两个家,可是这两个家的主人一个身在国外行踪不定,一个躺在医院昏迷不醒。她现在好像没有家了。

她摇头:“我想留在医院。”

徐礼看了她一眼,有些不忍地微叹道:“他特别嘱托我不要告诉你,若是醒来看到你来了只怕更会影响情绪。”

方知祝永远是优雅从容的,即使在接到方碧薇的坠机死亡报告时也仅仅折断了手中的凯兰帝钢笔,然后掏出丝巾缠住流血的手指,对来访的媒体说:“抱歉,这是我的家事。”

如今他以一种极不体面的姿态躺在病床上,胃被切去四分之一,尊严也不再完整。在“情况稳定”之前,方知祝是连钟意也不愿意见的。

徐礼点到即止,钟意又怎么领会不到他的意思。她试图微笑或者哭泣,但是嘴角发僵眼眶干涸,滔天的情绪被镇压在失灵的感官系统里。

“那这段时间里,等他睡着了我再来看他可以吗?”

“可以。”徐礼说着鼓励的话,“先生的心态一直很好,求生欲也很强,我们有最好的医疗团队和设施,请保持乐观。”

“嗯。”钟意很轻地应了一声。

她决定陪伴外公一起渡过或许很漫长的愈合期。

b市与a市相隔不远,一天就可以飞来回,她把那边的工作尽可能转移到线上,若是需要去到现场,提前半天买好机票就行,飞机上勉勉强强也能睡着。

钟意给自己做好了规划,徐礼把她送回方知祝家,看着二楼的灯亮起才掉头离开。

冬季的天黑得很快,银装素裹的世界在夜幕落下时黯然失色,罡风翻卷着雪片翻过矮墙高楼,击打在窗户玻璃上,很密集的呲拉呼啸声持续一整夜,第二天天明,窗户外侧结满了霜,纷扬的雪花失去自由,化作冻在金属框上的厚重冰晶。

钟意开着暖气也觉得很冷,把芽芽从狗窝里拎出来,抱着它睡了一觉,醒来时床上掉了满床的狗毛。

每逢秋冬芽芽掉毛就特别厉害,钟意以前从来不让它上床或者沙发,但是此时她弓着腰拿吸尘器嗡嗡嗡地吸狗毛,芽芽晃着尾巴在她脚边转来转去,哼哼唧唧地叫唤着,空荡荡的房子好像又恢复了一些生机。

-

牧鸿舟昨天走得匆忙,虽然留了一张纸条,但还是算中途跑路的行为,况且钟意还在生病,她醒来后必定要生气的。

果然,她直到第二天都没有理他。

牧鸿舟下了飞机,想起这件事,发微信问钟意:“烧退了吗?”

没有出现拉黑提醒,过了一会儿钟意回了一个字:“嗯。”

话越少说明气越大,牧鸿舟有点尴尬,硬着头皮道:“我要去a市一段时间,你注意身体,好好照顾自己。”

钟意骤然看见a市两个字,好像瞬间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她几乎秒回:“我在a市。”

牧鸿舟疑惑之际,钟意的电话已经打过来了,开口便是:“牧鸿舟,我很想你。”

牧鸿舟:“......”

他耳背发烫,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钟意很快又说:“你到a市了吗?我想见你,我去机场接你好吗?”

牧鸿舟没有注意到她第一次使用了“好吗”这个近乎请求的语气。他拖着行李箱立在原地,在沙丁鱼罐头一样奔流的人群中显得高大又突兀。

愣了片刻,他说:“你不是在b市出差吗?”

机场出关的语音提示通过话筒传到钟意的耳朵里,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边,往机场的方向眺望:“你在机场是吗,你待在那里不要动,我现在马上过来找你。”

“......你找我做什么?”

“我开车过来,很快,最多只要一个小时就可以到。”

最多一个小时。让我见见你,让我抱抱你。

“你疯了?一个小时你开火箭过来吗?”牧鸿舟惊呆,不知道她又要搞什么名堂。

钟意好像在下楼,蹬蹬蹬地跑,她的呼吸频率很快,很急促地喘气。

牧鸿舟闭了闭眼,走到一边人少的地方低吼道:“钟意,你别胡闹!”

钟意被他吼得踩空了一步,跌坐在楼梯上,尾椎骨很尖锐地刺痛一瞬,攒了一天的眼泪全部掉下来了。

她大声地吼回去:“我就胡闹!你给我在那老实等着,牧鸿舟,你要是不肯见我,我们就分手吧!”

牧鸿舟被劈头盖脸骂一顿王八蛋不是人,错愕不已,同时像是被人平白无故打了一拳,脑袋发懵,想的竟全是钟意那句带着哭腔的分手。

“分......什么啊?你到底怎么了?”

牧鸿舟心头蹿起的火被她的眼泪浇灭大半,耐着性子哄她:“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钟意打了一个哭嗝,脱力地躺在楼梯上,墙上的全家福合照和餐桌上的新鲜花束在视野中模糊成一片,她深呼吸一口气,又问他一遍:“牧鸿舟,你见不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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