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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瑟瑟不敢再逃了。
不仅不敢再逃,还扑上来死死抱住他胳膊,哭着喊着说要立刻、马上、现在就回家。
那人猛吃一惊,脖子下意识后仰,避开她发顶横斜钻来的头发丝儿,拧着眉头,伸手试图将她从手臂上撕下来。
可江瑟瑟还未从刚才的惊吓中回过劲来,他越是要推开她,她就越是惊叫着抱得更紧,哭得撞了气,娇小的身子细细打着颤,宛如枝头不胜风雨吹淋的豆蔻。
他默然瞧了会儿,到底还是没忍心推开她,却也没越界,就这么僵硬着半幅身子让她抱,背脊酸麻也不吭声。
天际一层层渲染上橙红锦霞,江面如镜,潺潺跃动起千万点金光。暮风吹着桃花簌簌落下,点缀两人四周,像是下了一场粉色的雨。
一片花瓣打着旋儿飞过眼前,江瑟瑟止泣,目光追着那粉嫩的一点,停在他衣襟。
村子里的人每日都要下地劳作,穿不得新衣,更穿不得白衣。长这么大,她还是头一回见人穿一身白,又是撑船又是打架,最后却还能保持纤尘不染。
只是眼下,那片素净衣料被她压皱,泅出一片难看的水痕。
“哭够了?”那人拿后脑勺背对她,望着船舷。一只鸟正低头啄食他们的糕饼,长长的喙吃一会儿饼,就理一理被江水溅湿的翠色羽毛,发出欢喜的脆鸣。
江瑟瑟讪讪从他身上抽离,回想刚才的一举一动,免不了一阵脸红耳热,低头捏着衣角,不知该怎么回答。
不过这人还真是水晶心肝,虽瞧出她的窘迫,却并未继续追问,叫她难堪,跟村子里那群没皮没脸的浑小子一般,只起身拍拍衣裳上的尘土,云淡风轻地说一句:“走吧。”
便重新捡起地上的竹篙,往小船方向去。宽袖在背后款摆,金芒摇曳其上,雪白的衣料便有了流动的光。
江瑟瑟驻足呆望。
那人登船后,见她还愣在原地没动静,嗤笑一声调侃道:“还不走?难不成还想把山贼头头给等来?”
江瑟瑟一下回神,对上他的笑眼,脑海里忽地晃过“蒹葭玉树”四个字。
这还是她过去溜到私塾外,偷听先生讲课,无意间记下来的。彼时她也没觉如何,而今见世上真有这样的人,惊叹之余,更是控制不住隆隆心跳,怕他听见,忙捂住胸口一阵快跑上船。
那人恐她像之前那样再次摔倒,伸手去扶。
江瑟瑟却惊跳开,跟被踩着尾巴的猫似的,蹲坐角落,小脸埋入两膝间,拒绝同他说话。
她一向大大咧咧,这样扭捏的模样,还是头一回。奇怪的感觉,前所未有。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只好能躲就躲。
那人瞧了眼落空的手,又瞅了瞅她,扯扯嘴角,也未多言,自管自点篙撑船。
待小船重新回去小木屋,金乌已换成月牙,斜斜挂在枝头。
江老爷子黄昏时候收船回来,到处找不到孙女,料着她是偷偷溜出村子,急得团团转,准备撑船去县城报官,但又放心不下两个七八岁的小孙女和小孙子。
他心里头正纠结,忽闻江上传来熟悉的声音:“爷爷!爷爷!我回来了!”
船还没停稳,江瑟瑟便一步蹦跳下来,飞奔到老爷子怀里。呛鼻的烟草味涌入鼻尖,她头一回没有嫌弃,还很依恋地蹭了蹭。
江老爷本想好好教训她一番,瞧见她眼角尚存的泪痕,心一下柔软似水。烟斗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叹口气,拍抚她后背软声细语地安慰。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两个萝卜头见姐姐平安回来,欢喜地围在旁边蹦跳,余光瞥见她身后跟着的人,小肩膀一抖,缩到爷爷身后,警惕地打量。
潼村地方闭塞,鲜少有外人来,且每回来都没好事,村民们对外头过来的人都抱有偏见,江老爷子也不例外。发现来人,他立刻挡在孙儿们前头,抄起竹篙戒备道:“什么人!”
竹篙很长,几乎戳到那人眼睛。他盯着篙头,微微蹙眉,却没生气,停在一个合适的距离,朝他们拱手作揖。
这般彬彬有礼,反叫江老爷子有些不好意思。江瑟瑟连忙抬手压下竹篙,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于他听。当然,这来龙去脉里头并不包括她离家出走的事。
当着外人的面撒谎,江瑟瑟心里发虚,捏着袖角忐忑地偷瞥,生怕那人突然开口打断,将真想告诉爷爷。
那人嘴角噙着浅笑,显然是知道自己在撒谎,却没有揭穿,从始至终都一声不吭。
还是个讲义气的人。
江瑟瑟悄悄松口气,感激地望向他。他并未回视,淡淡点了下头,算是领了她这份感谢。
差点把自己孙女的救命恩人痛打一顿,江老爷子老脸红透,歉然摸摸后脑勺,忙哈腰请人进屋,恩公长恩公短地谢个不停。
见外头天色已晚,便热络地留他住下,给他张罗晚饭,临出门前,他一拍额头,回身问那人姓名。江瑟瑟本在喝茶,跟着竖起耳朵。
那人只道:“在下姓柳。”便再不着一字。
“柳,柳......”江瑟瑟心里不断默念,灯火照映她嘴角,隐约勾勒出一抹上扬的弧度。
江老爷子在江上摆了一辈子渡船,见识了不少人,什么人,通个姓名还只报一半?
回想孙女说的山贼,他难免生起疑心,但见那人笑容坦荡,寻不到错处,他也只好暂且压下顾虑,干干牵了下嘴角,转身离开。
家里已许久没来客人,江瑟瑟和弟弟妹妹们都很兴奋。为表感谢,江老爷子从地窖里拿出鲜鱼大肉,做了满满一桌饭菜,跟过年似的,还特特拿出自己珍藏多年的烈酒招待他,结果自己才喝两杯就昏昏倒下。
江瑟瑟将他扛回去歇息,又将两个小的哄睡着,收拾完残席,夜已经很深。窗外不知何时飘起细雨,淋淋漓漓打在窗上。
她起身去到窗边,关窗前往外头瞧了眼,目光一定。
夜色中,漫漫江面氤氲开白雾,浓淡不一。雨下得不大,细细密密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那人独立檐下,身边只一壶酒作陪,仿佛被天地网住的一尾鱼,双眸黯然却也纯净。
洞箫声从他口中缓缓流淌而出,时断时续,隔着绵绵细雨和濛濛江雾,有种清远孤逸之感。
江瑟瑟下意识将窗户开大,雨丝斜打在她面颊,透着料峭春寒。她哆嗦了下,却仍舍不得关窗,拢紧衣襟,默默旁听。
她没学过乐器,不懂这些文人雅士的浪漫,却无端被这箫声牵绊得两眼发热。他是否有个能回去的家?家中,又有没有人在等他?
不知是从何而来的勇气,江瑟瑟深吸口气,拿了桌上剩下的果子,递出窗外,朝他喊道:“你方才就没吃多少东西,空着肚子喝酒,容易伤身,吃点东西垫垫吧。”
箫声戛然而止,那人回眸打量。
江瑟瑟被他看得心如擂鼓,几次想错开眼,想起他落寞的背影,又横下心,强撑着与他对视,眸光软糯也不屈不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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