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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成石家义女,甄朱在石夫人的坚持下,住进石府。
石夫人选的举办派对的日子,是在十天之后。她十分重视,和石督办联袂署名,早早就登报公告喜得义女的消息,派对当天的一切细节都由自己亲自敲定,忙忙碌碌,喜笑颜开。
但随着日子一天天地逼近,甄朱却渐渐有些心神恍惚起来。
她原本以为,上次北京使馆区发生的事件,过些天慢慢就会平息下去,徐致深应该也会如他之前电话里说的那样,很快就能回天津。但却没有想到,事态非但没有平息,反而越来越在发酵,这几天的报纸头条,全部都还是当日事件的后续。
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沪各大学的学生联合响应北京数所大学,举行声势浩大的援助活动,接下来的几天,南京、西安等多地,也相继发生同样的事件,全国的报纸,除那几家喉舌,剩余全部都在猛烈地声讨张效年,罗列他上台后操控国会,媚外割权,包庇凶徒,辜负全国之前对他二度出山执掌总理院的殷切厚望。
就在前几天,天津也发生同样的事件,虽然人群很快就被驱散,但到处都是宣发的传单,声讨张效年,要求他给出一个交待。
整个国家,仿佛都被卷入那个事件,而徐致深从那天后,就没有再联系过甄朱。
甄朱在忐忑中等待多天,到派对这个晚上,开始的前一刻,终于忍不住,打上次的那个电话号码。
电话一直在空响,没有人接。
她的心底里,泛出一种难以言述的失落和担忧。
门外,石夫人已经在叫她。
她挂电话,呼出一口气,开门的时候,脸上已经露出得体的笑容。
……
外面的纷扰时局,对于普通的平头百姓来说,最多也不过就是增添几句饭后谈资而已,而对于今晚的石府,更是没有造成半点的影响。
石督办有直隶王的称号,今晚这个为庆贺喜认义女而举办的派对,场面盛大无比,全天津卫的头面人物,太太小姐,能来的都来齐。石府里宾客盈门,安排也是中西合璧,老一辈的在东厢的传统宴场,搭起戏台子唱戏,年轻人则另设一个派对舞场,完全西化,极尽喜庆奢华。
薛红笺的生母虽然出身低微,但父亲曾是前清进士,外务大臣,做事也有魄力,在当时颇有点官望,却因牵涉新党获罪,最后惨淡收场,这在当年是不可说,但如今说起来,天津卫里的老一辈都还有印象,得知石督办新认的这个干女儿就是当年那位薛大人的后人,无不唏嘘,石夫人领着她,向众人行礼认辈时,收红包收的几乎手软。
而众多的宾客里,最引人注目的,当属谭青麟,他也是今晚到场的唯一一位远客。
他是几天前,再次抵达天津的。
所谓风水轮流转,上次张效年二度出山,在天津宅邸过五十大寿风光无限的时候,初次露面的谭青麟只身不请而去,当时场面,众人依旧历历在目。
而今夜,石家的宴场里,几乎没人提及张效年,即便提及,也是寥寥几句带过。
据说,迫于压力,为平息舆论,那个犯案的日本武士,现在已经被缉拿,等待送上法庭受审。但舆论对他的这种迟迟到来的被动反应并不满意,一波赛过过一波的关于谴责他暴行的声讨还在继续,并且,除此之外,似乎还因对那晚上发生在六国饭店里的暴徒冲击事件缉拿不力,现在受到来自各国使馆的施压,真可谓内外交困,狼狈不堪。
而谭青麟二次抵达天津,短短几天的时间里,就拜访天津卫的各种人物,风度折人,尤其是石督办,和他两次见面,对他似乎十分欣赏。
今晚这个场合,他是坐上贵宾。
酒席过后,东厢那头传来胡琴笳板之声,唱的是热闹喜庆的《五子登科》,这边的西式派对,也进行的热闹无比,到场的全是天津卫社交场里的公子千金,甄朱换身漂亮的小洋装,自然是舞场焦点。
石经纶直到舞会开始,才终于现身,打扮的自然是他一贯潇洒倜傥的模样,向甄朱邀今晚的第一支起舞,只有他两人跳。
他笑容满面,风度翩翩,带着甄朱满场旋转,吸引在场无数小姐们的爱慕目光。
甄朱自然瞧出来,他对自己一眨眼就做他妹妹的事,很不乐意。
其实石府义女的身份,于她来说,没有半点意义,但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之下,明知石督办和夫人的所想,半是厚爱,办是为儿子,她若拒绝,即便理由再婉转,恐怕也会有令石经纶留下一丝念想之嫌。
人情是个绕不过去的槛。拒绝反而刻意。
跳舞的时候,自然是没有机会开口说话,等到一曲终,他送甄朱下场的时候,甄朱朝他微微一笑,低声道:“谢谢大哥。”
石经纶嘴角歪歪,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也没说什么,撇下甄朱,去请边上另位小姐跳舞。
谭青麟出现,请甄朱跳第二支舞,言笑晏晏,风度迷人。
这个晚上,谭青麟后来一直就停在甄朱的边上,舞会将近尾声,她坐在那里,有些魂不守舍,应着他的话题,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时,忽然听他随口说道:“薛小姐——”甄朱只是被认做石家义女,并不改姓,“上次沪上一别,我也好些时候没见到徐兄。他是张效年最得力的亲信,又是准女婿,看最近的舆论和形势,他想必也不好做,不知他近况到底如何。”
顶着新鲜出炉的石府义女身份,今夜灯璨酒醇,身边追求爱慕者环绕,欢快的舞曲一直在耳畔响个不停,所谓快意享受人生,大抵也不过只是如此。甄朱几乎一直不停地在跳舞,但心情却始终飘忽,人仿佛一直游离于这个欢乐场外。
今夜她心里最期待见到的那个人,他并没有来。
此刻听到谭青麟忽然提及他的名字,她的情绪立刻就低落下去,面上却并无多余表露,并没作答,只是慢慢喝完杯中的那口鸡尾酒,将杯子放下去,朝他一笑,起身道:“谭先生先请自便,我有点事,先出去下。”
她出舞场,回到房间,反锁门,定定神,再次拨打那个号码。
那个是徐致深在北京住所的号码。现在已经晚上十一点多。
她忽然很想听他的声音。非常想。
但是电话接通后,和先前一样,一直空响。
甄朱重复拨打,依然没人接听。
她慢慢地挂电话,坐在边上,出神片刻,整理下心情,开门而出,去往舞场,经过客厅走廊的时候,身畔忽然传来一道声音:“薛小姐!”
甄朱转头,见谭青麟朝自己快步走来,自然地陪在她的身边,和她一道慢慢朝前走去。
“要是我没看错,薛小姐今晚好像有心事?”他的语调十分温柔。
甄朱摇头:“没。谭先生你多心。”
他耸耸肩,笑道:“那就好。上次沪上一别,我始终记着临走前和薛小姐的那通电话,这次过来,今晚能够再次见到薛小姐,很是高兴。”
甄朱笑笑,加快些脚步:“再次见到谭先生,我也很高兴。”
谭青麟停在原地,注视着甄朱的背影,忽然叫她一声,快步来到她的面前,挡住她的去路。
“薛小姐,借着今晚这个机会,我有几句话,不知道能不能和薛小姐说。”
甄朱被他拦住去路,略微错愕,抬脸看着他。
“薛小姐,其实在沪上的最后一个晚上,我就有点看出来,你和徐兄的关系,似乎非同一般。我后来去查下……”
他顿一下,注视着她,目光坦然。
“很抱歉我这么做,我知道这对你是种冒犯,但我控制不住自己。我查下,得知原来最早你是她从川西老家带出来的,你刚来天津的时候,还在徐公馆住过一段日子。这就明白。徐兄是个很有吸引力的男子,薛小姐你更不用说,我可以毫不掩饰地告诉你,我也已经被你的魅力完全折服,何况你和徐兄有那样一层渊源……”
他沉吟,踱几步,停下来。
“这话原本不该我说的,毕竟我没有任何的立场。但我想,我们至少是朋友,对吧,所以,无论是出于对朋友的关心也好,或者,我也不否认,是出于我自己的私心,我想告诉你,徐兄他是张效年的准女婿,即便没有这一层关系,他们有师生之谊,提拔之恩,关系盘根错节,不可能轻易分割清楚的。说实话,如果我预感没错,这一次张遇到这么大的麻烦,徐兄是绝不可能将自己撇清干系的。”
他望向甄朱。
“我向来不齿落井下石之事,但是你这次,不一样。徐兄已有婚约在身,却依旧和你牵连不清。我不知道他是怎样和你说的,但薛小姐,以你的条件和智慧——我相信我自己的眼光,认为你不是那种甘愿屈小的人,所以,我怕你是为情所困,蒙蔽双眼,到最后越陷越深,受伤害的,只是你自己。”
对于谭青麟这种出乎意料的坦白和直接,甄朱起先自然是惊讶的,沉默片刻,说道:“谢谢谭先生的提醒,我心中有数。”
她朝他点点头,转身要走。
“薛小姐!”
谭青麟再次叫住她,迎着她的目光说道:“徐兄固然很有魅力,但我谭青麟自问条件也并不比他差。我对薛小姐你是一见倾心,至沪上见面之后,回去即便是用魂牵梦萦来形容也丝毫不为过,不瞒你说,我这次来津,除为公,很大原因也是出于你。我没有妻室,身上更无婚约,倘若有幸能够得到薛小姐的垂青,将是我谭某人毕生之幸!”
甄朱想都没想,下意识地立刻摇头:“不不,请谭先生不要误会,我更担不起谭先生你这样的看待……”
谭青麟目光中露出一丝失望之色。
“薛小姐,我并不是要你现在就答应……”
“呵呵,谭公子还真是有心人啊,她刚成我妹妹,你这么快就求爱?”
前头忽然传来一个不无讥嘲的声音。
甄朱抬眼,见石经纶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一手插兜,嘴里叼根牙签,斜眼看着这边,一脸的讥笑。
谭青麟打住,转身,对石经纶笑笑:“让石公子见笑。恐怕你不知道,我对薛小姐的倾慕,由来已久。”
石经纶扯扯嘴,不置可否的表情,一口吐掉嘴里叼着折断的牙签,上来拉住甄朱的手,甩甩下巴:“走吧,我带你送客去。”
说完拉着甄朱,从谭青麟面前走过。
因为电话一直打不通,甄朱牵挂着那边,心情本就纷乱,被谭青麟关于徐致深和张效年关系的那段话给说的更加不安,再是谭青麟猝不及防的求爱,最后又来个针锋相对的石经纶,心里更是烦恼,被拉着,朝看着自己的谭青麟略略点点头,也就走过去。
……
当晚送客回来,甄朱回到房间,已经是十二点多。
她洗完澡,上床,又打一遍电话。
依旧没人。
凌晨三点,不死心,再次打。
还是没人。
甄朱这一晚彻底无眠,第二天早上起来,精神就不大好,唯恐被石夫人看出,特意稍稍往脸上抹层淡淡腮红,出来和石家人一起吃早饭,打过招呼,坐下去,吃一半,石经纶才打着哈欠,姗姗来迟,坐下来又抱怨没什么可吃的,石督办皱眉,看他一眼,放下碗筷,拿起佣人送过来的报纸,翻起来,忽然,咦一声,声音里充满惊诧。
甄朱抬眼看向他。
“怎么?是不是又出什么事?”
因为最近那事闹的厉害,石夫人问声。
“致深竟然发亲笔函向社会各界致歉,说那晚上的开枪令,是他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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