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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东火炮营的两名士兵拖着身戴镣铐的太子近侍王益,走进宋府大门。

岳停云将此人一把抓过,粗暴地踹到曲璟言面前跪着。

“太子妃娘娘。”王益望向曲璟言,眼神复杂,不知是寻求帮助,还是暗中求救。

可曲璟言如何顾得上他呢?

红裙摇曳、浓妆艳抹的太子妃娘娘不自觉地后退一步,离那不中用的东西远了些,以便划清界限。她眉头微蹙,故作疑惑道:

“陇西王大人,您这是何意?太子殿下身边的人如何会为你所擒拿?”

曲璟言演戏,比不上镇定自若的宋青时。她虽是这么说着,但额上的冷汗、中气不足的声音、畏缩的脚步,无一不预示着她的底气不足。

岳停云懒得拆穿她,权当解释给宋青时听,开口道:

“昨日夜里,本王率辽东火炮诸位将士经过长亭关的悬崖处,正好撞见此人胆大包天,带领东宫近卫营一百余名侍卫妄图暗害内阁首辅宋国忠。亏得本王碰巧路过,将其拦下,未免酿成大祸。”

竟是岳停云?曲璟言朱唇紧闭,一双杏眼在宋青时与岳停云二人间游离,仿佛想看透真相一般。是岳停云采取了什么肮脏手段探听了他们的计划,还是这二人早有勾结故意设计推他们下水。

可无论真相为何,这一局,是他们输了。

岳停云没给她喘息的机会,接二连三地发问道:

“擅自动兵,敢问太子哥哥可曾问过父皇的意思?谋害有功之臣,王益是受何人指使?太子妃娘娘您满口‘宋阁老贪污受贿’,又可与此事有关?还请娘娘随本王一同回宫,给父皇和朝中众人一个交代。”

荒唐!老皇帝都病入膏肓半死不活了,还有什么可交代的?如今京中大小事宜皆由岳停风经手,谁敢拦她曲璟言?谁敢动她!

“陛下一病不起,尚无力听本宫申辩。父皇一向颇喜本宫与皇孙,陇西王大人若是擅自惩处了本宫,就不怕陛下醒后怪罪吗?”

岳停云瞧着她这副狗急跳墙的样子,非旦毫无畏惧,反而不住冷笑,他冷语道:

“太子妃娘娘这般急于自保,是决意把昨晚的罪都认了?”

曲璟言噤了声,整个宋府大堂一片死寂,众人的目光皆望向曲璟言,有的捏起一把汗,有的则持着看戏的态度。

如此愚笨,当真无可救药。

曲璟言低下头,瞥了一眼带着镣铐的王益。

岳停云对王益用了刑,昔日拜高踩低态度嚣张的太子近侍此刻浑身是血,两条腿伤可见骨,模样狰狞,恐怕以后再也无法正常行走了。

不中用了。

曲璟言咬咬牙,狠下心来。

她忽地和变了个人一般,抽噎两声,杏眼湿润,声泪俱下,好一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王侍卫,太子殿下平日里待您不薄,您为何要如此恩将仇报,擅作主张,往殿下身上泼脏水啊。”

岳停云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一阵反胃,才听了两个字便知道这女人又要开始做戏了。

“王侍卫,殿下一向待宋阁老恭敬有加,从来都欣赏他的正直清廉,您怎能因为一己私欲苛待殿下的恩师呢?您这让殿下还有何脸面见宋阁老啊。”

曲璟言捻着红底双鲤鸳鸯手帕,眼角的淡粉色胭脂尽数晕开了,她哽咽着,一顿一顿,仿佛已是心灰意冷:

“殿下如此信任您……呜……殿下他把东宫近卫的调令符都交给了您,王侍卫,您竟、您竟……你好狠的心啊!”

岳停云勉强拨弄着腰间的剑鞘听了半晌,后来实在挺烦了,挥挥手,对曲璟言道:

“奴才不中用,杀了便是,太子妃娘娘若不愿亲自动手,那便交给本王吧。”

跪在地上的王益蓦地愣住,最后痴痴地看了曲璟言一眼,见曲璟言面色冷淡,也无开口求情之意,便知晓他已成弃子,再无转还之地,黯然死了心。

东宫近卫营皆是对岳停风忠心耿耿的死士,哪怕千刀万剐、受凌迟之刑亦不会出卖主子。自知命数已绝的王益冷笑一声,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两名拽着他的侍卫,向宋青时身后的珊瑚迎门柜撞去。

霎那间,血溅三尺,白浆崩裂,王益自撞柜角,一命呜呼。

宋青时从未见过这等血腥场面,她站的位置离王益极近,几乎吓得失了魂。好在尚未等她的裙角被鲜血沾湿,一双大手温和地捂上她的双眸,另一只手搂住她的腰,带她避开那处。

那是一只舞刀弄剑的手,手掌很大,皮肤粗糙,布满老茧,五指却十分细长。他的掌中带着热气,动作极尽温柔。

是岳停云。

他俯身在她耳边温声道了句:

“莫怕。”

昔日与她个头差不多的少年,如今已比她高出一大截,岳停云声音低沉,带着温热的气息,吹得宋青时不自觉发软。

亏得他还有分寸。

岳停云没在大庭广众之下冒犯宋青时太久,他很快松开了她,将她拦在身后,避免撞见那尸体血肉模糊的惨状。

同样呆若木鸡的,还有方才哭得梨花带雨的曲璟言,太子妃娘娘惊叫一声,几欲昏厥。

岳停云见多了此等场面,毫不惊慌,淡然挥手示意近侍们收拾好宋家的大堂,又下了令:

“既是不中用之人,昨日活捉的东宫近卫营三十余人,都给本王拖去刑部大牢处置了。”

曲璟言故梦初醒般地想出声阻止,奈何岳停云压根没打算给她机会,他先是喊手下将抓来的太子近卫们一一拖到曲璟言面前过目,再当着她的面下令将他们用刑盘问后,全部处死。

“赶快带走。”岳停云毫无感情道:“莫要在这里动手,脏了宋姑娘的眼睛。”

一百位东宫近侍,死的死,杀的杀,全军覆没。岳停风多年来培养的心腹,一朝遇难,损失惨重。

曲璟言,连同她带来挑事的那帮人,皆后感到怕不已,无人敢再出言放肆半句。

陇西王岳停云,杀人如麻,嗜血成性,手段残忍,阴鸷可怖,当真是名不虚传。

可曲璟言终归是太子妃,陇西王岳停云再怎么身居高位,也无力伤她分毫。

宋青时又何尝不知晓这个道理呢?

首犯王益以死顶罪,东宫近卫营的死士们纵使经过严刑拷打,也定是吐不出只言片语的,只要岳停风和曲璟言矢口否认,王侯天家,谁又敢再疑心他们?

哪怕岳停云大伤了太子一/党的元气,终究还是难以动摇其根基。

她的父亲宋阁老,恐怕还是无处申冤了。

也罢,来日方长。

宋青时轻叹一口气,任由曲璟言乘着大红色镶金轿辇,离了宋府去。

气势汹汹而来,夹着尾巴而去,太子妃娘娘此番出宫,算是颜面失尽了。

宋府的流云飞鹤大门悄然关上,大堂内,宋青时与岳停云比肩站着。

三年了。

曾经他出兵西北,一去半年,归来便已经成熟稳重,不似昔日模样。

而如今,已过三载。

此刻再无旁人,宋青时终于能抬眼,好好看看三年不见的岳停云。

一身墨色镶金蟒袍,墨色的长发上,紫金色的发冠高高挽起,雕刻般的五官比起太子岳停风更为深邃,显得威严而不可侵犯。

岳停云的瞳孔极黑,仿佛融入了数不清的浑浊,他的目光亦是十分阴冷,下人们与之对视皆能吓得胆战心惊。

宋青时记得她年幼时,娘亲总告诉她说,从一个人的瞳孔能看清此人的内心,正如她宋青时桃花眼里温润如水,眉目含情,便一眼能瞧出来她是个柔软性子。

若是说几年前的岳停云,待人戒备疏离中还有那么一丝丝亲和乖训,此刻那双眼里,便已是彻底黯然无光了。

儿时的苛待,万人的唾弃,沙场的艰辛,敌人的残暴……他终究是经历了太多,那双眼沉寂的像一潭死水,唯有看见宋青时,才能泛起一丝涟漪。

哪怕她也想要离开他。

这个让陇西王岳停云心心念念三年的姑娘就站在他面前,眼角微红,眉目依旧。

三年的时光不曾在京中大小姐的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她还是熟悉的模样。若不是脸上的伤痕和狼狈凌乱的衣衫坏了风度,她便会如三年前那般端庄沉静、云淡风轻。

他在外面吃了三年的苦,无时无刻不想着宋青时。

哪怕她心里根本没有他,哪怕她是许牧的未婚妻。

可那又如何,岳停云没法控制住自己不去想她。

朔风凌冽,他想到那日雪地相识,她递给他一件斗篷,温暖如春。利剑穿胸,他想她亲手替他换上伤药,言语温柔。敌寇难当,他想她身在京城平安喜乐,笑魇如花……她依旧是他的光,让他即便深陷泥潭,也依旧能为了她宋青时拼了命爬出来。

此番回京风险有多大,岳停云又怎会不清楚?

岳停风虎视眈眈,朝中之人不服者众多,想取他陇西王性命者也多如牛毛。可即便如此,岳停云仍是把最得力的副将许牧留在了辽东。

他不能让许牧回京。

三年了,他从未放许牧接近京城半步。

他害怕许牧一回京城,那场婚事便要成了,他自私地、病态地,阻拦着这一切,他不许宋青时嫁与许牧。

哪怕他心里也清楚,除非宋青时彻底死心,这二人完婚,总归是早晚的事儿。

可岳停云就是如此偏执,他像个得了失心疯的怪物一般,擅自将别人的亲事随意阻拦,一推再推。

可她呢?她宋青时呢?一别三年,她可有半点思念过他?

岳停云有些急躁,他想迅速问出个答案来。他有些粗暴地一把抓过宋青时的胳膊,他瞪着她,两只眼睛黑的发紫。

他声音沙哑:

“宋青时。”

她不说话。

岳停云望向她。

她在哭。

她居然哭了。

这是岳停云印象里,宋青时第一次在他面前落泪。

岳停云惊慌失措地收了手。

宋青时的情绪确乎是糟糕到了极点。

她一夜未眠,辗转反侧,精神状况本就糟糕。和曲璟言争锋相对了好几个回合,还被扇了巴掌,转而又得知父亲出事,更看见王益血肉模糊死在她面前……还有岳停云,熟悉又陌生的岳停云……宋青时又累又痛,心里还堵得慌,不自觉地便掉了眼泪。

方才岳停云抓她胳膊的时候,她其实尚未反应过来,此时他一收手,宋青时这才察觉出自己的失态。她赶忙用袖口拭去泪水,俯身道:

“臣女失态,还请陇西王殿下见谅。”

岳停云脸色一下子暗了,气不打一处来。

时隔三年,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叫他陇西王,让他见谅?

一旁的贴身侍卫都察觉出陇西王大人状况极差,可宋青时却毫无自觉,边擦眼泪边与岳停云保持着恰当的距离。

岳停云终究还是不忍心斥责她一句重话。

特别是此刻的宋青时,分明是无比难过的,却仍不忘她作为大臣之女在王爷面前应有的礼义廉耻。她眼角微红,睫毛微湿,更让岳停云面红耳赤的是,宋青时刚在争斗中被曲璟言扯坏了轻纱做的衣袖,洁白的手臂露在外面,当真是十分的……仪态有失。

堂堂陇西王岳停云,竟别过头去,闹了个红脸。

“许展诗。”岳停云烦躁道:“去给宋姑娘寻一件披风来。”

许展诗不知何人得罪了陇西王,以为他尚在为太子妃的无理之举而震怒,只得老实听命,替宋青时寻了件藕粉色披肩。

难得重逢,万语千言,竟就这般不了了之。

那日岳停云终究没能和宋青时言语太多。一是宋阁老受了重伤,宋青时急需照料父亲,二是宋府人多口杂,宋青时与许牧的婚约尚未取消,他若是过多逾越,未免坏了宋青时的名声。

陇西王大人派了几个人去查古董花瓶一事,将满口胡言的店小二狗蛋一并下了大狱,替宋府收拾干净乱哄哄的大堂,回宫去了。

老皇帝昔日给他指的红枫殿还尚无旁人居住,岳停云有心回宫待上几日,也好探探宫里那些人的态度。他与岳停风不同,岳停云起码有皇后在背后撑腰,而他岳停云出身低贱且生母早逝,相比那些有高位嫔妃支撑着的皇子,他总是少了个助力。

岳停云离开宋府院落,那棵杏树仍亭亭立在角落,长势极好,只可惜此时非仲春时节,不见杏花如雪,只见黄杏一二。

宋青时一直目送着他,直到院门深掩。

杏花已落,先生归矣。

……

接连着一个月,宋青时未踏出宋府半步。

宋阁老年事已高,此番受惊又伤得很重,宋青时精通医理,自然得亲自照顾父亲,日夜守于榻前,整个人都消瘦了不少。

岳停风的诡计败落,对外皆用的曲璟言在宋府的说辞,宣称手下王益与宋阁老有私人恩怨,辜负太子大人的一片信任,贸然带兵谋害有功之臣,罪不容诛,死不足惜。

说辞倒是滴水不漏,有无人相信便是另当别论了。

朝中众人皆是心机深重的老狐狸,宋阁老因何而伤,王益因何而死,朝臣们心中也能摸出个大概来。狡兔死、走狗烹,王益为岳停风呕心沥血卖命了数十年,却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恐怕岳停风其他的同党,也会感到脊背发凉,为自己的脑袋和前途担忧起来。

即便如此,依旧不见有人站出来当面揭穿岳停风,可见他势力滔天、独大一方。

可宋青时不会因此而退缩半步。

宋青时守在府中这几日,也不时思量着,该如何助岳停云一臂之力,彻底扳倒岳停风。

奈何思来想去,头都急大了,却依旧想不出一个万全的法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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