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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着四五十岁年纪,倒是生得满脸正气,身板挺直,一派松竹风骨。

谢饮秋是……李云流的师傅?

那个没收自己裱画钱的老好人?

卓青此刻无暇多想,收回视线,重新眼也不眨地看向叶梦身后。

那个形状,再配上这份刻意的介绍。

无疑,必定是一副足以“艳压全场”的名画,甚至,多半还是出自谢饮秋之手。

她没忍住,在心里骂了句见不得人的脏话。

叶梦突然来这一招,摆明了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要知道,自己那礼物本就是临摹名家,如若没有行家在一旁比衬,指出不足,看着还能唬唬人;但真放一副谢饮秋的画在旁边,那不就是摆明了要考究看看,自己这半路出家的,能有多厚颜无耻吗?

思绪不定之时,台上,叶梦身后,几个家仆手中喜庆的红布已然被这两夫妻一左一右、一齐掀开。

赫然是副壮阔山水。

黑白写意,寥寥几笔,尽现大好河山风貌。

不过匆匆一眼,席间登时有人惊呼:“这不是谢先生年前在法国拍卖出的《远山春》吗?好像说是被收藏家用三百万欧元拍走……这是又出高价重新买回手里了?”

“这叶家大小姐,嫁进门也是贤内助啊。”

“看老太太的表情,该是很喜欢了……”

“谁不喜欢啊?那副画可真的有价无市,再说了,人家价格毕竟还是摆在那——”

又花了大价钱,又找对了老太太的胃口,这当然是份好礼物。

托着“上场顺序”的福,自然,也即将显得之后纪思婉、纪司业……包括卓青准备代表自家要送的礼物,都黯淡无光。

卓青慌了神。

有那么一瞬间,几乎是下意识惊惶地看向台上,遥遥和自家丈夫对上一眼。

她的表情险些没能端住——眼下,确实是大难临头。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仅是撞了同一个类型,还是螳臂当车那种撞车,根本来不及补救。

也真是奇了怪了。

分明往年叶梦送的礼物,都是要多浮夸有多浮夸,她甚至觉得纪思婉和自己想到一块的几率都远比叶梦能想到这茬的几率高个好几倍,根本不可能出现这样惨烈的情况。

谁能想到偏偏就是叶梦瞒天过海,细细想来,都不像是给老太太准备,而算是给她准备了这样一份打脸的“大礼”?

纪司予眉清目明,半分慌乱不现。

同她对视一眼,手中做了个微压气焰的动作,便敛了视线。

卓青攥紧了手包,死死咬牙。

……得想办法。

她在心里嘀咕:不能坐以待毙,卓青,你在纪家“修炼”这几年,不会这点本事都没有。

快想想……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现在要怎么补救……

台上,纪司予扶着老太太,很是平静地观赏着那副《远山春》,听老人一通夸赞。

台下,卓青作势要起身,还没站直,便被一旁的纪思婉阴阳怪气拦下。

“马上要上台去送礼物了,你这时候跑哪去?”

“没有人给我送过宴会名单,流程表也没给我,我现在过去确认一下。”

“怎么没给你,家里年年都是提前一礼拜把名单送到你手上,这次场面这么大,不可能出这种低级错误吧,你这是在暗戳戳说谁的不是呢,”纪思婉话音带笑,“青青,你还是好好坐着,别等会儿轮到你的时候,这空着个座位,怪难看的,你让司予怎么应付啊?”

“……”

卓青不搭话,只又看向舞台斜侧。

按着顺序,自家排在最末,这会儿,自己那副即将被当面羞/辱的画还没显出轮廓,应该是还没运到这头。

“二小姐,快轮到你了。”

正思忖间,顾姨不知何时走回这头,站定纪思婉一旁,躬身低语:“礼物从小仓库拿出来,您那金寿桃分量重,让两个佣人捧着就是,咱们也先过去吧。”

纪思婉也不扭捏,当即道谢起身。

金寿桃……小仓库……

卓青瞥了眼他们离开的方向,视线一歪,又看向时不时有家仆进出的舞台右侧小门。

“我去上个洗手间。”

她起身。

“等等!”程雅晴忽然也跟着站起,“我也紧张得很,正好也要去洗手间。不如我们一起,待会儿正好也能一起回来,反正二姐在台上也得好一会儿的。”

卓青:“……”

她算是看明白了,这群妯娌,此刻统一战线无比坚固。

混淆视线的。

拖着她不让走的。

明里暗里阴阳怪气的。

无一例外,不过是大报心头不平之恨,打算一雪前耻。

可她不能害怕,不能退缩,也无路可退。

纪司予在台上更脱不了身,眼下只有自己解决自己惹出来的麻烦,才不会拖了后腿。

“行啊。”

她攥紧手心,索性笑了:“那走吧,我们快去快回。”

没时间了。

她不能再和程雅晴这个吊车尾磨磨蹭蹭,再多说一句,她怕自己直接撕破了脸。

=

一分一秒,此刻对卓青都是煎熬。

即便如此,她还是拖着程雅晴的手,一副嫂慈妹贤的模样,绕着寿宴最外侧小心离开。

“怎么走这么远?”程雅如逐渐感觉到不对劲,“正厅边上不是就有洗手间?”

“那边人多嘴杂,我不喜欢。”

一分钟。

她埋头,继续小步狂走。

高跟鞋踩在地上,“噔噔噔”,被踏出一首交响舞曲。

“……这都走到哪了?卓青!我等会儿还要上台。”

“我喜欢安静一点的地方,你要是不想跟过来,就别跟了,快回去吧。”

两分钟。

“三太太?四太太?”

卓青把程雅晴往后院小仓库隔壁的洗手间一推。

扭头,瞧见面前瞠目结舌、似乎没见过四太这样彪悍模样的几个家仆,当即冷下声音:“我们的礼物都准备好了吗?”

“哦、哦,是,都准备好了,”为首的女仆忙不迭点头,“三太太的观音已经派人送过去了,但您的画比较长,我们打算等三少家上了台,再搬过去,不然台下早就看到……”

卓青问:“画呢?”

话音刚落,程雅晴好不容易折腾好锁,一把拽开门出来。

卓青随手把她往后一推,又问:“画呢?”

一群人面面相觑,指了指一尘不染的小仓库里间。

几个佣人正布置红布,将画框细细遮掩。

卓青绕开几人,径自进门。

“卓青!你——”

沒理睬程雅晴的叫叫嚷嚷。

画还是那副画,打眼一看,确实是山清水秀,用色妍丽,是不少人都夸过的:“作为初学者能画成这样,已经是非常有天赋了”。

佣人们循着脚步声回头,瞧见是她,连忙一个接一个躬身:“四太……三太。”

程雅晴见她不给反应,又跟过来了。

不比刚才端着架子,这次显然已经面上带怒,话音扬高八度:“卓青!你干嘛推我啊,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好歹是你长辈。”

卓青没接话,微微弯下腰,隔着镜框,小心摩挲着自己耗了大半年画出的“平生独作”。

她其实学的很辛苦,不知道被教国画的老师默默叹息了多少次,说“孺子不可教也”。

毕竟,艺术细胞需要熏陶,可她在十七岁之前,基本没用认真上过什么美术课。

——好吧,倒不是没有,只是美术课往往要不是下午第一节,要不就是最后一节,她那时候,往往不是中午刚在食堂打完工、腰酸背痛地踩着下课铃进教室,就是忙着翘掉水课、赶去打工的路上。

学校的老师都很体谅她。

助学金养不活他们一家,在生活面前,什么艺术啊,狗屁都不是,能比得上家里那碗饭吗?

所以,她心安理得的规避了所有“无用的艺术教育”,把一生中最大的精力,投入到赚钱,赚钱,赚钱。

不赚钱就没法读书,不读书就没法改变命运,不改变命运,家里人就要一起受苦。

艺术算什么。

古往今来,饿死了多少文人雅客。

她是个俗人,连画画,都是为了一口饭吃。

从前是为了一口饭吃抛弃画画,现在是为了一口饭吃——一口体面饭吃,装腔作势学画画。

可学了,用心学着,也不是一点触动都没有的。

偶尔静下心来,她也喜欢看到笔下山水涌动。

笔墨是她触碰世界温柔的指尖,描绘,上色,那个世界里,好像真的包容万物,也容下了她的躁动、浮华、虚荣。

李云流曾经夸她“有天赋”,其实那不是天赋,而是苦功。

是不服输的犟,也是无处宣泄的冷。

她不愿意让任何人再戳她旧日的伤疤,所以一切都想做到最好。

投其所好,用尽苦功,何尝不是一点一点磨损自己的棱角。

艺术算什么。

她在心头,又一次对自己冷笑。

工具而已。

“四太……?”

“卓青!你干嘛啊,不要浪费时间好不好,”程雅晴还在她身后颐指气使,“这样,小李,还有小陈,我们一起过去,我直接就上台了,你们正好也帮四太把画给带——”

“啪——呲。”

一声巨响。

众人视线齐聚,随即齐齐目瞪口呆。

卓青面无表情地,一脚正面踢上那画。

高跟鞋专注一处,几次下来,裂口横生,面目全非。

稀里哗啦就势下落的玻璃,划过她白玉颜色般脚踝,挨得近,砸得深,顷刻便见了血。

可她无动于衷。

继续。

锋利的鞋跟破开玻璃。

短暂的停顿后,碾上那画作本身。

从皱,到烂。

“你……这,”程雅晴看着,讷讷片刻,“不是,这不都是准备好了的礼物,你干嘛这么不识抬举……直接拿上去,顶多就是说你两句,你现在,现在什么都没,不是更尴尬——卓青!”

四太微微曲腿,随意地把脚上血渍一抹,就像没事人似的,头也不回地离开。

走到仓库门前,还不忘吩咐一句:“礼物我自己送过去,你们不用派人送了,我直接去台下等着。”

她紧紧攥着手包。

远远看着,却还步履从容,淡定闲适。

程雅晴又愣了许久。

直至前头有人来喊:“三太——三太——顾姨在找您!”

这才猛地一惊,嘴里念叨着“这人真是个疯子”,快步小跑过去。

“这呢!”

“四太太呢,看见人没有?”

“四太已经在台下等着啦,”女佣小心拉住她,“您赶快过去,三少也急着找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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