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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饮下肉芝水后,一直调息静养的厉观澜忽然低声一笑:“难怪师兄当初不惜一切代价百般阻挠,毕竟是亲儿子。”
说完,他向单悲风看去,后者眼中满是同情。显然,后来的单悲风也心知肚明,只有他一个人蒙在鼓里——
单悲风知道厉观澜非常尊敬自己的父亲,而自己又带着母亲的险恶用心,所以不敢表露,更不敢接受厉观澜这违背礼法的心意。
宁不归突然梗起脖子,红着一张老脸,惨然道:“求你们放过他,他什么都不知道,很小的时候便离开了他的母亲,他是无辜的,若是非要有人为此赎罪,平息冤孽,我希望是我!是我!”
他是个瘫子,哪儿也去不了,甚至动弹不得,还剩下一点豪气,只能用作无望的嘶吼。他想把罪恶一肩挑,不论是作为丈夫,还是作为一个父亲。
“不,我不需要!”
宁不归眼带狠色,若他还能动手,必然会指着他的鼻子喝骂“你放屁”。单悲风愣了一瞬,回想起在刀谷中的点滴过去,终是无言以对。
“过来。”宁不归深吸一口气,稍稍平整心绪,这话是对着姬洛和宁永思两个人说的,“永思,你最听我的话,把盒子里的断刀拿出来。”姬洛捧着足有七尺的长盒,走至宁永思的面前,宁永思却没有动,手脚僵在冷风中,只觉得无比绝望。
宁不归温声劝道:“听话,我一个瘫子,还能做甚么?我只是想再看一眼我的刀,这东西往后还得交在你们手上。”
“好,只是看刀。师父,也许……也许还有余地,毕竟单……单雨已经死了。”宁永思应道,伸手去捧断成两截的风流刀。
对于使刀人来说,刀就是他们的命根,就是他们的一切。
“拿近点,老了,眼花瞧不清。”宁不归笑了,一下子仿佛回到几十年前,刀谷的弟子个个都还年幼,在他跟前习武,一招一式都要由他把关,那时他也说,“走近点,小崽子们,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别以为离得远,我就瞧不清你们方才那囫囵的一式。”
笑声戛然而止,宁不归猛然拿头往刀刃上磕过去!
宁永思骇然,怎么说也是个高手,哪能真叫他磕刃而死,因而在偏身划出血痕后,她带着先前的惊恐,迅速带刀退开数丈,下意识避了出去。
而就是这一退,宁不归高喊:“老熊!”
干瘦的老人提着藜杖从近处扑过来,那根看起来光秃秃的木枝中,竟然藏着一柄锋利的快刀,正中胸腔,一寸未偏。这刀还是宁不归教他组装的,用以防身,并且多次习练,只为致命一击。
一击之后成则成,败则再也无用,所以需要一个定力和眼光都极佳的人。
“不!”
宁永思和厉观澜疯狂奔去,却被姬洛拦下,就连石柱上漠不在乎的单悲风,也霍然动容,咬牙崩开了捆缚的绳索,却站在火堆上,遥遥相望,始终迈不出那一步。
“老熊,还是你最懂我。”宁不归仰天,哈哈一笑,熊村长再没力气拔出尖刀,重心不稳,扑倒在他身前的碎石上,抬起头,满是悲痛。一个瘫子,一个哑巴,相伴三十年,那默契已非常人可比拟。
撑着一口气,宁不归把动手的宁永思和厉观澜喝停,轻声说:“永思,你是所有弟子里最偏执的一个,刀谷已灭,一生还长,为师怕你做傻事,有的事情不可强求。”
不可强求!
“不可强求?原来世人说得没错,英雄迟暮,美人白骨,曾经那个悍不畏死,不惜一切代价也不低头的‘风流刀主’早就已经不在了!”宁不归的话成了压倒宁永思的最后一根稻草,话本没错,谁来劝,谁来说都可以,唯独这位曾经铁胆孤勇的老英雄不行,这让她觉得,到头一场空,便是如此。
宁不归狠下心,揣着最后一口气,没有再劝,而是调头隔着人,对单悲风说:“傻孩子,好好活着,做个,好人。”
他的话就像疫病一样,说一个,疯一个。单悲风苦笑一声,几乎把一整年的话都说尽了:“我杀了那么多人!你知道我这些年杀了多少人么?就算不知道娘的事,可我一样杀了那么多人!”
“我不会原谅你,也不会原谅她,就像我从不稀罕得到拯救一样!你知道儿时她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甚么吗?她说,小杂种,你和你爹一样,都不是个好东西!我不会原谅,不会!”单悲风提起古锭刀,指着在场众人,随后干吼一声,跳出火场,冲入夜色之中。
宁永思去追,留下厉观澜愣怔在原处,想追却不能追。
宁不归最后看向姬洛,脸色如土,宛若敷了一层砂岩的枯败老树根:“多谢,你确是个心志坚定的人。”
姬洛明白他在感谢自己没有出手,如果刚才自己出手,纵使拦不住熊村长,至少那把刀也不会插在宁不归的心口上。
面对夸赞,姬洛笑不出来,甚至胸臆涩滞,难一吐块垒。
如果身处此间的是师昂,不会出手,但那是因为一生求直,按他的准则,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不管这人是谁;若是李舟阳,或许会出手阻拦,但更多的是犹豫,犹豫之下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狠劲,总想再试试别的方法。
只有姬洛,什么都知道,于是什么都成全,成全有多难,也只有自己能体会。
他真的很想开口说一句:不过是顺势而为。
“盒子里应该还有一样东西。”
姬洛把长盒平放在地上,这才注意到断刀压过的地方,留着一枚细小的竹简,上面刻着四个字——务必毁之!
“毁掉何物,谁来毁之?”姬洛下意识追问。
“刀谷,覆灭,不是因为……而是……”宁不归紧紧盯着姬洛的脸,他心下想要嘱托,但却又困宥于信任之说,再三犹豫,等他想要尝试相信的时候,已然来不及,咽下最后一口气前,只贴着姬洛耳朵说了四个字——
“开阳纪略。”
火还未暖,人已散场,一夜闹腾之后,众人都闭门不出。宁永思和熊村长注定此夜难眠,忙于处理宁不归的后事,思前想后,还是把他葬在村尾埋刀的地方。而单悲风,哪儿也没去,就坐在厉观澜房前的一棵老椴树下,默然抚摸他的古刀,两个人都不想见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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