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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姬洛难得贪睡至日上三竿,苻坚下朝后,约好来寻他玩六博棋,等他收拾洗漱吃完早食,亭廊中只剩下一盘孤零零的棋。贴身服侍的内侍候着了人,这才说今日初三,天王方才想起太学有要事,便先一步离去。

姬洛想,走便走了,自个正好回后院儿钓鱼去,可没想刚跨过石阶,那小内侍竟然追了过来,一路喊着:“姬公子,天王陛下说了,若您无事,也可以去看看。”

“不去。”姬洛嘴上拒了,往后院荷塘软土里扎了一根新斫的竹木鱼竿,摘了片芭蕉闭目养神,等小内侍出府走了,姬洛这才扔了东西从墙头一翻,悄悄跟着去了太学。

太学在皇城东南,姬洛有点金牌,倒是也不怕进不去。待轻功一溜翻进了院儿,却左右没瞧见人,只有稀松三两的学子,和学舍里的读书声。他只得多转了两圈,最后在一棵老树下,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往树上一藏,扒拉两片叶子开了条缝一瞅,果然是苻坚。

姬洛摇头失笑,不仅失笑,竟还有些许震惊——本以为他的要事不过是临时政务公干,来太学巡视未来的国之栋梁,只是没想到,竟能碰见苻坚亲自授课,而且听他讲学引经据典,还颇有文采底蕴。

上一次路遇他人如此讲授,还是在洛阳的粮店里,阮秋风给他身边那个十岁幼童讲《战国策》,思路清晰,循循善诱。

后来知道阮秋风的出身,乃累世士族阮家,沾亲带故,左右相逢的都是名士,姬洛倒是觉得顺理成章,反倒是现下见着这番情景,心头忍不住唏嘘,还是第一次听到君王亲自给人讲课的。

课只听了半节,姬洛便走回了前院,远中树丛间有两个学子正互相驳论,其中一个瞧见了姬洛,以为同是学子,便招呼过来给他二人作评判分辨,姬洛一听,那二人正论的是先秦诸子中公孙龙提出的那个著名的“离坚白”论(注)。

所谓“离坚白”,其核心便是说观感不同,则获知的信息不同,且相互独立。

姬洛反正无事,便听他二人说道说道,最后自己也忍不住,加入了清谈。

好在,三人都不是心眼儿小气之人,说了一会各有见解,正逢口干舌燥,便就着匏瓜舀来一瓢清水饮。姬洛趁机朝自己来的方向使了个眼色,假装不懂:“在下刚才瞧见……怎会……”

“你想说陛下怎会在此吧?”接话这个叫秋毅,长得瘦瘦高高,说话一团和气,“陛下于儒学颇有见地,每月三日都会亲临讲学。”

另一个叫邝知的学子也插过话来,语速较急,感叹连连:“其实我和秋兄都不是长安人士,他祖籍在寿春,我祖籍在九江。南方士族,对仕途多有垄断,门阀倾轧,不是说高门就都是些胡吃海喝的混账,倒是也确多有名士,只是,人多为自己打算,如此情景下,我们这些贫家子,永无出头之日。当今尊奉儒学,与别的奉行打杀的胡族不同,并不盲崇武力,我等又听说王丞相举于寒门,受赏识身居高位,这才受了鼓舞,千里迢迢奔赴此地。”

秋毅接着一叹:“有幸见过丞相一面,天人之姿,瑰魄无双啊!”

姬洛听闻,心头也不免有些感触,于是拱手拜别,出了太学。不过不巧的是,在门前居然撞见了“老相识”。狭路相逢,姬洛望着踽踽走来的风马默,觉得今日出门定是忘了算日子。

门前门后一条道,风马默自然也瞧见了姬洛,不过此刻他并没有帝师阁上时话那么多,甚至没有主动开口,而是视若无物,骄傲地打人身旁走过,想来是早知道了姬洛在长安。

等那蹒跚的身影没入月洞门,姬洛偷偷回看了一眼,那几个太学生显然都认识对方,迅速起身行礼,风马默却只是淡淡回礼,依旧一个字都懒得说,这种倨傲倒是对所有人一视同仁。

姬洛深深看了一眼,想着帝师阁的事情没清算,这人背后的勾结还没排查,既然好容易在长安现了身,可得在他身上下下功夫才行。

不过,下功夫也需要机会,“六星将”因为直接听令于苻坚的缘故,基本不单独开府建邸,多数时居于皇城,姬洛在长安逗留良久,也没打听出私宅。因而,打那日太学匆匆一晤后,姬洛再没见过风马默,倒是没几天,来了位不速之客。

那是个大风天,姬洛回府刚解下大氅往后院去,就听见花木架下有一阵窸窣的杂音,本以为是李舟阳这个混蛋不走寻常路,可走近一瞧,竟然是那位“泉将”霍定纯。

当年在洛阳受他一指的情景,如今还历历在目。

霍定纯和数年前比,变化不大,依旧穿着黑衣,系着黑狐披风,两颊消瘦,身子骨轻如能风吹。他抬头瞧去,目光粘在姬洛脸上,里外仔细看了好久,似乎才依稀辨认出对方音容相貌:“你就是那个假新娘子?原来是个男人……老实说,风马默跟我说的时候,我甚至差点儿没想起你是谁。”

当年太原王府和段氏在洛阳联姻,霍定纯得令去搞破坏,满座高手如云,姬洛那时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若不是临时多了一出真假新娘的戏,指不定连姬洛这名字也早混作了张三李四。

“在下也从未想过,会在这里和霍参军再见,当年‘惊变破合指’一出,教晚辈毕生难忘。”生平第一次吃大亏,姬洛何止记得,这个人可是能记一辈子的。

霍定纯听出他话中有刺,却不甚在意地笑了:“你爱恨不恨,尽皆随意,我来见你纯属好奇,我这个人一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摧林断木却不斩劲草,你既然中过我的指法却不死,往后我都不会动手杀你。”

“为什么?万一我又成了你的敌人呢?”姬洛在他对面坐下,颇有些好奇。

霍定纯低下头,盘弄手中的玉连环,语气十分平淡:“我是个武人,更爱以自己的方式行事,天王识人用人,我也不会大加干涉。小子也别得意,奉劝你一句,最好像现在这样,不要成为我的敌人,否则就算我不动手,长安城里能杀你的也大有人在。”

姬洛坐看他解环,久久不能得,于是说:“能把你手中的东西给我瞧瞧吗?”

闻言,霍定纯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却还是把东西递了出去。姬洛拎着玉环的一头,丁零当啷晃了一晃:“始皇曾派遣使者赠齐襄王一套玉连环,扬言:齐人多智,可有解否?群臣不得解,襄王后拿得一锤,当场将连环砸烂(注1)。其实,《战国策》里早就讲过最便捷的解法,只要舍得。”说完,姬洛松手,玉石坠地崩碎。

霍定纯表情开了花,他站起来,忽然成了个结巴:“你……你……我什么时候说我要解连环了?我胜以指法,这连环是我用来练习手指灵活的!姬洛,你必须赔我!我会定期来找你讨要!”

姬洛抱着手炉拱了拱袖,目送他远去,随后招来管事把地上的碎渣收拾干净,再令人去后院选些金银玉石,打个十来副连环备着。

那管事懵了:“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惠子说:连环可解也。可怎样才算可解?怎样才算不得解?若要强辩,那连环相扣却并不粘连,既不算作一体,岂非不必解?可一环碎而环环碎,分明又是一体,一解则尽解。”姬洛拍了拍管事的肩,笑着走了:“其实人也是一样。”

“什么人?”管事茫然。

姬洛挥了挥手:“只要你公子我还住在府里,咱这儿的客人就会络绎不绝。”

霍定纯说到做到,果然隔三差五来找姬洛拜访,姬洛一连差人造的十几副连环多做改良,各不相同,他挑了一副练手,剩下的被两人用来闲时把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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