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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建康流连那几个月,李舟阳整日喝酒听曲,时而又与纨绔斗气争强。在朱雀楼吃大闸蟹时因为不会时下最兴的剥壳取肉之法,被京都的贵胄子弟笑话,他一怒之下挽剑剖蟹,以内力碎壳而肉不烂,一手奇技艳惊四座,被一连追捧了好些日子。
那几日,李舟阳放纵享受心里麻痹的快感,如同吸食五石散一般,觉得过去数年隐忍不发的日子,早该被一脚踢到江东。他本就该是一国贵子、公卿名流,所有人都应该捧他,追随他,称赞他,为此,他甚至可以放下手中的剑。
朱雀楼曲水豪赌,李舟阳差点输掉了他的剑,隔日酒醒时,他匆忙四寻不得,倾盆大雨当中,久立失神。天缺一角,雨如水柱,淋得他睁不开眼,直到耳旁有车马停顿,小厮冲上前来往他手中塞了一柄竹伞,并赠还佩剑,这才回过一缕魂。
“不知是哪家……”他抹去脸上的雨水,话没说完,人已看清车马上的桓府标志。
“我家主子说了,人生在世虽时不称意,但人往前活,应往前看,做人行事皆由衷心,百年之后问心无愧即可。”小厮虚拦了他一把,向他拱手致意,随后跳上车辕,扬鞭而去,“公子,回吧,此生如向天涯,路还长着呢!”
李舟阳望着远行的车,那名义上的表姐终是没和他一见,不过,已经不重要了。后来他与沈夫子一行人不告而别,只身下云梦,只为寻他此生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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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阳。”迟虚映侧过身子,抬手比划上下两个高度,谦和地笑了,“当年我救你归谷时,你还只有这么大点儿,如今已这么高了。时光如梭,你可还记得我当年教导你第一手剑招时,所说的话?”
“师父你说,第一招剑,本无招,乃心之招,引领此后千招万式。”李舟阳努力想了想,答道。
迟虚映摇头:“不对。在那句之前,我曾问你,你此生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实际上,这句话他早已抛于九霄云外,和实在的剑招相比,就像闲谈时无关紧要的东西,哪里还记得清楚。李舟阳双手握拳,再松开,有的道理浅显明白,可回首剖析,心境却大不相同了,自他出建康起,至云中村被屠戮,心念只会越发坚定,再无磐石转移。
“师父!”李舟阳当即作揖半跪,深吸一口气后沉声道,“桓温已死,大仇虽不得报,却是趁势而起的好时机,况眼下剑谷将危,更该谋求,还望师尊出手,游说师门,为后世子孙谋祉!”
“剑谷祖训,不得涉足世外。”迟虚映淡淡道。
“所以邓羌的兵卒杀到云中村,你们也可以两耳一闭,坐视不理?”李舟阳抖着手,指着青山外飞鸟盘旋之处,声音不停颤抖,“可梁师公他们一样入世了不是吗?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迟虚映收敛和善,当即板着一张老脸,可他本不是个面相凶狠的人,脸上肌肉绷紧,倒是显得有些滑稽:“可我是谷主,乱起时谷主可以与山门同死,但太平年头,却不得不多思多虑多保全!不然你以为为何天都教从不僭越阿墨江?为何云梦帝师不反控中原?为何晏家下场惨淡?因为一个宗门,且数百年荣耀的宗门,想的不是争霸,而是传承!如何千秋传承,万世永济!”
李舟阳起身,憾然后退,过往他只觉得剑谷处事过于忍让,但眼下才知,何为胆怯软懦:“难怪这些年剑谷再也锻不出清流名剑,人若失去侠气,又何来的剑气?”
“你所谓的剑气,难道就不是杀伐之气?”迟虚映反唇相讥,“你走这些年,苻坚多次派人招安,剑谷始终不偏不倚保持中立,才得来宁静,若贸然出手,成则罢,若一败涂地,别说庇佑剑关周遭百姓,就是自己也朝不保夕,难道你要大家重蹈当年刀谷的覆辙?”
迟虚映迫近一步:“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李舟阳却丝毫不惧,左手一扬,伞中长剑“竹叶青”破空而来,鸣响三声,横于身前:“布衣之怒,不过血流五步!”
唐雎说秦王嬴政,知其不肯打消进攻安陵国的计划,于是拔剑而起,高谈士族之怒,寓意他虽为布衣,但十步之内杀秦王同归于尽还是可以的(注)。
迟虚映乍见李舟阳动作,心头一惊,蘧然色变,忙问:“你想做什么?”
“师父,你也是巴人,你看看如今巴蜀成什么样子了?晋国来争,秦国来争,行军过后,寸草不生!再想想当年先祖李特坐镇成汉,百姓安乐,夜户不闭,无贼无盗,天府之盛,多美好的地方啊!”李舟阳双颊痉挛,一字一句间争得有理有据,仿佛他真的亲眼见过那般盛世。
随后,他将长剑一提,双手捧持于身前,剑柄贴着额顶,向前躬身一礼:“既然要成为兵家之地,为何不可自立门户,如师父所言,江湖之于朝廷是以卵击石,那朝廷之于朝廷呢?”
迟虚映见状不敢受礼,面有迟疑避走一步,缓声道:“自立门户?不,你们本就打算复国,你今日来,除了游说剑谷鼎力相助,定还有别的目的,不如一并说来。”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二者也不绕弯子,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坦诚以待,将一切从头道来。
“知徒莫若师。师父果然清明,这些年来,我一直活在长离公的影响之下,继承他的尊位,延续他的遗志,始终被时势推着向前,从来没想过自己究竟要怎么活。我不是没想过反抗,可我站在了那个位置,重担加身,再也下不来台。”
李舟阳放下剑,叹了一口气,他可以肆意一掷千金,可以喜怒无常责骂部属,但他不可以任性地撂挑子,如果那样,整个蜀南旧部群龙无首,只有死路一条,这也是当年李长离为何不得清静,出走的原因——
有情有义的人是不可能轻易放下责任的。
“本来我也认了,只想找桓温报这国仇家恨便罢,至于晋国存灭与否,不过随天意,”李舟阳继续道,“桓温早年多次出镇荆州,又曾领护南蛮校尉,整个江陵并川江上游多是桓家的势力,光靠竹海旧部,击溃不易,所以,我开始暗中摸查荆夔势力,直到发现四劫坞那位新舵主与南方作乱流民颇有联系,随即找上他,与之合作。”
“我虽不知这赵恒义为何要暗中与朝廷作对,但当年苏峻、祖约领流民围攻建康时,桓温之父桓彝曾死节守城,两面是有旧仇的,流民军一旦冒头,以桓温那时的身份,必然会抽调荆夔兵力。正面交战实在吃亏,赵恒义纵然亦是借刀杀人,也不是完全能统御南方。所以,他与我交换印鉴,只等有朝一日,两路夹击。”
确实是妙招!
迟虚映抬头打量自己唯一的徒儿,忽然觉得日头照进薄雾,眼中有些恍惚。此子如今多了贵气,意气,甚至精明深沉,连环智计,却永远失去了曾经轻歌曼语,竹孕灵秀的执剑翩翩。
作为师父,迟虚映心有不忍,他深知,靠执念活着的人,就怕执念崩塌:“可是桓温却先病死姑孰。”
“我……”李舟阳听他一叹,好容易被压制的情绪又窜了出来,一时哭笑不得,“我已经退了一步了,晋国疆域宽阔,统御绝非朝夕,只要手刃仇人便好,可是……可是,天不遂人愿!”
迟虚映摇头:“当今天下,哪有那么多仇恨,十之有五,皆是立场不同。桓温身为晋国肱股之臣,平蜀北伐,不过是分内之事。非要强说仇,倒是北虏要合理些。”
“师父,你还真是心胸豁达,看得开,事事易地而处!”李舟阳有些不忿,道理虽通,但从迟虚映嘴里说出来,实在有些刺耳,“不过,桓温虽死了,但桓氏还在。他死前将兵权托付五弟桓冲,只要桓家军中依旧势大,谢安既已出山,不用我出手,他们也会内斗。不过可恨!”
说到这儿,李舟阳用那只不握剑的空手,狠狠拍打亭中阑干,语气颇有些复杂:“那桓冲好一个深明大义的忠君爱国之士,竟然宁可牺牲党众家族的利益,也要让出要职给谢安,自己改镇守京口,以平龃龉。我那时在建康听到消息,被这乱起一子,杀得好一阵颓唐!”
都说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可有一天敌人和敌人却成了朋友!
“直到表姐一语将我点醒,”李舟阳迅速调整情绪,很快从盲目的愤恨中平息下来,眼中露出精锐的光,整个人气质浑然一变,那种意志不灭的贵族气息似与天成,“虽然于她只是劝我安好的宽解,却成了我向前看的动力!我不该如此灰心丧气,人生路长,谁又可轻言胜负,桓冲忠义,难道就完全没有破解之法?当然有!桓冲得权,深明大义一让再让,可是桓家人却不这么想,桓温世子桓熙和四弟桓秘早有不满,他们被废弃流放于长沙郡,正是可以好好利用的对象!”
迟虚映对晋国朝堂之事虽有耳闻,却也只知大事,细枝末节自然不如李舟阳来得那么清楚,听他解析繁复的关系后,稍微理了理,终于点出了重中之重:“所以你返回蜀地,甚而北上,就是为了暗中替他们和苻坚暗中搭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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