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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姬洛却觉得也并非全是贪嗔,过去的李狗蛋和王麻子朝夕相对,所以他并没有觉得眼前的人多好,或者也意识不到生活的惬意,只有当所有的美好统统被残忍撕碎,才会知道,人算不如天算,没有哪个人敢指天对地保证,某一次见面不会是最后一面。
所以那时,姬洛喝着清茶,同那弹弦的瞎眼翁聊上了两句,没来由说道:也许这故事还有半截,暌违二十年,王麻子听说孩提时穿一条连裆裤的李狗蛋儿置身囹圄,于是向村头杀猪的邱老儿借来杀猪刀,提着刀闯进光怪陆离的大城镇。
生不逢时,恰好遇上动乱,王麻子携裹在逃难的人群中,而李狗蛋则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人从中街的火海里扬长而过,两人若有所感,纷纷回头,都一眼望见了对方,可谁都没有认出对方——
李狗蛋的心里,王麻子是个梳着小辫儿,缺门牙的捣蛋鬼;王麻子心里,李狗蛋是那个跌跤摔疼屁股腚子都要哭上半天的孬种样,即使当了贵人,也一定是缩头缩脑,躲在簇拥的下人身边哭花眼的倒霉玩意。
于是,他们又双双收回目光,从人群里擦肩而过,谁也不知道,这一眼,将是一生中最后一眼。
姬洛是个没有记忆也没有过去的人,坠城的燕素仪和幻梦回忆里的曲言君对他来说,都没有特殊的意义,直到这个情绪泛滥的灰袍人出现,他心里莫名有了松动,好像无时无刻不再提醒他——
有什么东西,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所以,当眼睁睁望着公羊迟从火海中落下,看到走投无路的绵竹守军宁死不屈,纷纷纵身,而自己努力伸出的手却触之不及时,那夜长安的大雪又纷飞在了眼前,燕素仪惨白又带着微笑的脸,历历在目。
“咚咚——”
姬洛心头一跳,有一种名为“失去”的难过,一瞬间将他吞没。也许燕素仪说的是对的,她说——
“听着,你不必卷入其中,不必再寻往事,也不必去替我报仇,更不用寻什么叛徒。你只需去找到那个人保住你性命,然后找个地方好好生活。”
姬洛闭眼,越是深入地抽丝剥茧,越能预见未来的艰深与荆棘。但,他不怕!他不怕!就像他和师昂谈及的那样,再不好的事情,也有明明白白知晓的权利!
旭日破浪而出的刹那,喊杀震天,姬洛回头,只见远处的秦军如滚滚洪水,从大山的边界涌来,一马当先,挥剑直指的马上将军,正是邓羌。而他之后,高山断崖,两点黑豆,提灯萧索,正是俯瞰大地蝼蚁的灰袍人。
姬洛知道他还停在那里,所以挽缰打马离开前,不忍多望了一眼。
望见这一幕,灰袍人无言复说,只将右手从苏明托垫的小臂上错开,重重落于食盒。这一落,砸开了上头的盖子,他的掌心顺势摁住陶碗边沿,炉火未熄,余温仍旧滚烫,可便是手指被灼红,也没有半点后续动作。
过了好一会,灰袍人才抓起药碗一口饮下,热汤沿着喉咙滚进胃里,刺痛却让人觉得舒服。
面对跳城的公羊迟,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艰难开口:“听说燕姨也是这样跳城死的……”
只一句就有些说不下去,亲眼所见的情况和听下头人回禀,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态,甚至自己开口和旁人开口,也大相径庭。
他终究缺了些阅历和修炼,无法做到像父亲那般挥手便可谋划三十年人间,于是话到嘴边,千言万语只能汇成无奈:“这样也好,这样也好,仇恨是改变一个人意志最快的法子,对我来说是,对姬哥哥来说,也是。”
灰袍人松手,苏明眼疾手快接下将要砸地的药碗,飞快抄进食盒中,抬头却发现眼前的人双目含泪,明若星河,一双瞳子中倒映出的不止火海绵竹,还有清醒后的痛苦:“小主人你……”
作为一个死士,不多嘴是基本的涵养。
苏明不再说话,送药的任务完成后,他该离去了,不过走的时候,却被灰袍人拉住了袖子:“我想吃糖。”
始料未及的一句话,让苏明十分尴尬,当即左右跟猴跳一般翻找了半天,苦脸摊手。灰袍人静静看了半天笑话,盈眶的泪早就干了,最后化作轻蔑一笑:“都多大了,还当真?呵,原来,我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苏明僵着身子,被他边说话边拖走,走了十来丈远,打着的灯笼忽然灭了,灰袍人掏出火石要点,却笨拙地烧掉了整个木灯架子,最后只能悻悻作罢。苏明想笑,可气氛不对,没有这个胆子,于是只能安静地像只小鸡仔,一步不落地跟着,听眼前的人说话。
“说起来,小时候我不肯乖乖入睡,燕姨总是变着法子给我说故事,每次被我爹罚跪,她不是给我塞护膝垫子,就是偷偷给我带点心……”灰袍人说到这儿,双手死死攥拳,从牙缝中挤出那个名字,几乎咬牙切齿:“苻坚!”
那种恨意,作不得假。
半晌后,他才稍稍平缓,话音一转,说到了别的地方:“苏明,你知道吗?自打五年前有了他的消息之后,我是想他死的,哪怕违背父令……可是,可是瞧着他一步步走来,顽强又洒脱,我又下不去手了,竟然想瞧他如何一步步破局而出,就这么跟了一路,甚至在滇南……”灰衣人顿了顿,随手揪扯下一根半人高的狗尾巴草,搓成一个圆球,撒气似地往前头扔去,“我本来是打算把天都教送给他的,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父亲的决定没错。”
说了半天,苏明才反应过来,口中的那个“他”指的姬洛,于是看在眼里的他,不由一叹——这小主人只长了年岁,可心性却永远停留在过去,分明还是个小孩子,会为了想得到没得到的东西,又气又难过。
灰袍人再回过头时,眼中满是悲哀:“苏明,我有时候真的不知道该恨谁,谁都可恨,我谁都恨,可谁……又都没错,最后我只能恨我自己。”
两人搀扶结伴,向着山中走去,细密的雨丝飘落在脸上,转头倾盆而下,浇灭了一城烽烟。
作者有话要说: 我重新列了个时间表,想了想,这灰袍人还真不是小孩子年纪_(:3」∠)_只是脾气比较像小孩子而已,大家别误会了_(:3」∠)_
趁春假出去溜达溜达~
注1:引用自西晋·木华《海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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