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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袍人收回刃丝缠在腕上,半跪在地,又哭又笑:“如果里子就已经坏了,你还怎么救!怎么救!你们一个个都以为自己是神吗?你也是……父亲也是这样,你们才是这个世上的疯子!疯子!”
他将手插入泥中,五指卷曲抓捏,在恨意的冲撞下,整个人痛苦不已,好像灵魂被活生生撕成两半。
过了很久,久到骤雨停歇,金柝传营,明令子时,巡营戒备,灰袍人才慢慢冷静下来,扶着近旁的一棵树慢慢站起来,抹掉额上的冷汗。
为了抗住精神的撕裂,他的脸上疲惫得好像脱了一层皮,力竭后眼中的阴鸷随风雨褪去,露出麋鹿一样温柔纯净的目光,连同嘴角拉出弧度,笑起来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再看青山那头,灰袍人摁住额角喃喃低语:“原来一直没变的人是你吗?不不不,你怎么可以还是这样一个人,你不该这样……你怎么可以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但很快,仇恨又蔓延上来,情绪刹那复杂化,他只得握紧双拳,死死抵在胸口,仿佛这样便可以阻止那个让他厌恶的曾经天真的自己,从封闭的内心里闯出来。
“不,姬哥哥,你还不能死!不能。”他转身,一头扎进夜色。
从来没有哪个武林高手敢站出来说自己能和一整支训练有素的军队抗衡,哪怕姬洛,亦是如此,因而在他发现搜捕的军队后,并没有正面出手,而是想了个法子,把搜捕的两队人引走至村落与绵竹两点正心的山头,设法将人暂时困住。
后半夜,疲惫如洪水猛兽,来得愈发沉重,姬洛窝在一棵枝叶落地的大黄桷树里阖眼,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直到林中夜鸟断断续续的“咕咕”声被打断,他才猛然惊醒。
惺忪朦胧间,耳边还留着一道异样走音,有点儿像打鸣打到一半泄了气的老公鸡,猝然被农人掐着脖子提起。夜里听来这声响还有些渗人,姬洛脑门上渗了些冷汗,他伸手拿衣袖拂去,才发现额心蹲着一只蝼蛄——他想是自己两天没合眼,这一打盹睡得太沉,虫子都将他当成了一棵老木头。
八九月的天,夜间山地寒气重得不像话,姬洛拢了拢外衣,两三阵冷风过头,人就彻底清醒。
有了精神,他转头去查看林中简陋的阵法法门,临时仿建的小型“红木林”,能拖延到日间清晨已经不易,如果被破出一道缺口,恐怕时间还会提早,真是那样,打斗就免不了得了。
非常时期,姬洛也不敢惜身。
这里已经离绵竹很近了,他只希望张育的斥候能早早察觉不妥,回禀以作应对,如果能分出兵力解决这些小麻烦固然好,若不能,撑到援军到来也够了,起码,灰袍人留下的局不攻自破。
提到灰袍人,几个时辰都不见他跟来,少了打扰,倒是叫姬洛舒爽得忍不住伸了个懒腰——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好消息是,因为他和师昂的出其不意,这个灰袍人也开始吃不准了,所以才往蜀中来设局,想试着窥出端倪。
筋骨舒展后,手臂自然垂落,姬洛动作稍稍大了些,不甚打在腰间,隔着衣料磕碰在一块硬物上头。
那是点金令。
姬洛忍不住蹙眉,也许用这玩意儿直接对林子里那两拨人发号施令更为轻松,不过这样,他的计划就会大变。
秦国他是必须要走一趟的,至于怎么走,还需要好好琢磨,毕竟,瞒过其他人容易,瞒过苻坚难,瞒过苻坚容易,瞒过王猛难。
想到这儿,他收了心,专注对付林中的变局,并且随时防备着灰袍人的插手。
说是迷阵,其实更像一种障眼法,以八卦数和五行变换为依据,借助山中地势,依靠断木,毁迹,和挪石等简单的手法,将地形的相似在夜间放大百倍,给人误导,致使人始终困在某一处打转。
但是,有人的地方活动多,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姬洛依次查过七处刻意安置的“阵位”,皆无异常,往第八处赶时,忽然瞧见山外有大片黑云积压。
上半夜的雨停后,他仔细辨认过星象,按理说不该再有急雨。想到这儿,姬洛忍不住改道,往地势开阔的地方跑了两步,这才猛然发现那根本不是积雨云,而是冲天大火腾起的黑烟,在十里内难以散尽。
那得是多大的火啊!这个时候还会有哪里能出这么大的火!
“是……是绵竹城!难怪始终没有探子,可是援军呢?”姬洛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毫无血色,自认处变不惊的他,连按住剑柄的手都不自主开始颤抖。
已经入秋了,正值天干物燥,绵竹几乎是这个关口最大的城镇,四面又有青山重重,只要火势继续蔓延,后果不堪设想……
姬洛的脚尖向前推了推,可是却没有力气迈步。这么大的阵势,他一个没真正见过几场战争的人尚能猜到,那些被困在林中的老兵卒,哪里还耐得住性子,当即已是欢欣鼓舞——
“绵竹城已经攻下了吗?”
“邓将军果真用兵如神!那些杂兵也别管了,只要大营拿下,成不了气候,兄弟们,直接上绵竹和将军会师!”
刚才还疲惫不堪的秦军军士都跟打了鸡血一样,操着刀子往火光大盛的方向奔跑,别说第八处“阵门”还没修复,就算完好又如何,姬洛又不是传说中的山精山神,不可能真的将一方山头纳为己用,只要他们朝着黑烟跑,总能撞出去。
这也是为何拖延不到清晨的原因。
“为什么会陷落得那么突然?张育在蜀中生活了几十年,身经百战,且对时节地势熟稔无匹,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大的疏忽?熟读《孙子兵法》的人都该晓得,自古以来明列出的火攻就有火人、火积、火辎、火库、火队五种,何况还有没列出的,真不该一点防范也没有!”
不知道怎地,姬洛心中安定不下,离自己最近的一次战争还是秦灭燕国,当时他人在江陵,和桑楚吟对谈时曾说过,邺城便是败于哗变,徐蔚开城投敌,才陷落得如此之快,难道今日的绵竹,也是如此?
“冷静……冷静……没到最后,谁言胜负!”姬洛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专注于眼前,当即握着剑回头跑,心中一遍一遍对自己说:“再坚持一会,再坚持一会,那么大的火四下皆见,只要援军火速拔营……”
“没有援军。”
灰袍人就站在姬洛的身后,袍口袖端还未干,皱巴巴浆在一团,显得不那么服帖,就和他人一样,不说话时还有几分沉默的温柔,一开口便有种乖戾的锋芒。
他知道那冷冰冰的四个字还不够浇灭姬洛意志,于是他开口补充,携着阴沉沉的压迫感向前慢走,每一步每一个字,都像一柄剑:“根本没有援军,所有的援军已经在涪西全军覆没了,你拖到死他们也不会来!”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援军,感到绝望,写得也很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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