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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有些大了。
御书房中温暖如春,这几位进了御书房的老臣许是穿太厚实,不住地发汗,伸手去抹掉,汗珠便又在额头上出来。
他们这样紧张,是因为外面跪着沈家老爷子,还有小沈阁老的遗孤,一个幼女。
那小姑娘不过三四岁的模样,在座的几个老臣家中孙女也差不多的年纪,一个个天真烂漫活泼可爱,冬天出门裹成一团,摔倒了也不会被磕绊到,顶多撞进棉花丛里面。
即便这样,小女孩们也会因为摔倒放声大哭,把暖炉捂在怀里吃糖果才能够慢慢平复下来,还要趁机敲诈免掉两天的功课。
但外面那个女孩,她没有这样撒娇打滚的权利了。她的母亲据说出身不好,当年与沈阁老成亲的时候,便没有什么娘家人来看,现在沈阁老的事一出,便把自己关在房中一天一夜,等到有人发觉不对,人已经随着沈阁老没有了。
只留下这样一个小小的女童,这要怎么办呢?按律法,沈阁老蒙蔽天听,家眷是要充奴婢的,难道让这样一个小女童去当奴婢吗?
沈家虽然没了年轻一辈最优秀的子弟,但沈家老太爷也还在内阁,沈家到底还没倒。既然沈家没有倒,又怎么会容许自己的女眷充进花楼?
老阁臣们面面相觑,额上再次结出一层薄薄的汗。
沈太爷已经在外面跪了两个时辰,那小女童应该也跪了两个时辰。一个老人,一个小童,风雪里两个时辰跪下去,难免要大病一场。
沈清蝉懵懂无知地跪在雪地里,因为太冷而肢体麻木。跪的时间太长,她感觉自己晕晕呼呼的,就好像当时偷喝了爹爹的酒一样。那时候她直接睡倒在爹爹的书房里,被来议事的几个老大人偷笑小姑娘偷酒喝,是小老鼠偷灯油。
这故事阿娘前些日子刚跟她讲过,小孩子正是要脸面的时候,被打趣后她悲从中来嚎啕大哭,满脸都是鼻涕眼泪,哄得那几个老大人忙不迭给她掏糖果吃。
她这才知道,原来上朝的大人们也是会在口袋里偷偷藏糖果的。
但现在不是在爹爹的屋子里。沈清蝉看一眼守卫积雪的刀鞘,下意识想要避开兵器积蓄的寒冷气息。这个爹爹指给她看过,好像叫刀。她不喜欢刀,她最喜欢糖果跟吃食,还有整日睡大觉。
沈清蝉感觉头越来越晕了,她终于有些支撑不住,但看到祖父仍旧跪在那里,身上跟胡子眉毛一样白,她不敢也不能晕。
爹爹总是教导她,做人要有担当,要负责任。现在祖父老了,爹爹又不知道去了哪里,她也应该保护祖父!
沈清蝉晃晃头,想让自己不要那么晕。她还小,不太懂得,喝醉酒的晕,同这个晕,是不太一样的,这个是赶不走的。这样的晕,不是她习字困倦摇摇头就能够赶走的东西。
门被打开,宁公公走下阶来,一旁小太监给他撑伞,免得他被雪淋湿。
宁公公叹息道:“老大人,您这又是何必呢?”
沈老太爷默然不语,嘴唇冻得青紫。
宁公公示意,一旁的小太监飞奔拿来两件大麾,宁公公接过一件,亲自披到沈老太爷身上:“您也不是不知道,淑妃娘娘刚过世,陛下日日头痛难眠,正没什么好心情的时候。您现在跪在这儿,不是白白给陛下添堵吗?”
沈清蝉看着宁公公走过来,伸手要给她披上大麾,抬起头来;这一抬头,她再也没力气支撑住自己的脑袋,止不住要往地上栽去。宁公公反应不及,眼看这小姑娘就要在殿前受伤。
正在此时,一只手从一旁伸出,稳住了沈清蝉。
这只手很凉,袖口滚着流云金边,手指青白。他冰得沈清蝉一个哆嗦,小姑娘竟然重新清醒起来,颤抖着打起精神直起身,仍旧不屈不挠地跪着,笔直如刀。
宁公公松一口气,抬起头,看到个身量不足的男童,一身缁衣,脸都陷在毛皮大麾里,身子倒是极挺拔。
再往上,一双漆黑的眸子看过来,好似从冰泉里捞出来一般。
这双眼看得宁公公心底打个寒颤,他连忙行礼:“参见殿下。”
“免礼。”少年人简要道,从他手中接过大麾。宁公公岂敢拦他,自然奉上。
小姑娘直愣愣地看着他同宁公公,意识到这个人或许不太一样。至于怎么不太一样,她也不能够说出来。
陈章看着这个跪在地上的小姑娘。什么都不懂,天真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应该是沈家那个冤死鬼的遗孤。
但这样什么都不懂的弱质女子,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哪怕晕眩的时候,也没有弯过自己的腰。
他把大麾给小姑娘,后者接过去,仍旧一脸茫然。
“自己披上。”他看着小姑娘,不知道是在对小姑娘说话,还是在对自己说话,神情流露出一丝讥讽。
“这样很好——你一直跪着,但一直没弯腰。屋子里的人最爱看这个。以后也多记住。”
沈清蝉看着身上比自己还冷的人,似乎听懂了什么,抿紧嘴唇,驱动着早就麻木的手指笨拙地给自己穿好大麾。
宁公公给这个很冷的少年人赔笑:“您怎么现在就来了?路上可曾冻着?”
这个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凑近少年人:“您何苦同这家沾上关系呢?这个小姑娘现在让陛下难办,内阁里几个都在求情呢。”
少年人低头一笑:“物伤其类罢了。何况,这样小。”他顿一顿,似乎记起自己也是这样小的人,甚至不够被称为少年,或许该叫男童。
但没什么人当他是幼童看,他也不屑要。
难道要说,他得要看见有人这样挺直了腰板活着,自己也才能这样活着吗?
他道:“没什么,进去罢。”
宁公公迎着他入内,沈清蝉仍旧跪在外面,固执地挺直了腰板。
风雪吹拂,她脑中只留下一个念头。这些人好像都看不见她还有祖父。她看着给祖父披大麾的人头顶的伞,心想要是祖父有伞多好,头发就不用白了;接着她记起来,祖父的头发很多年前就白了,没有伞也是这样的。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再次开启,那个公公上来扶祖父一把,低语道:“沈大人,回去吧,陛下说了,跟小姑娘有什么好计较的呢?没意思。”
公公垂下眼感叹:“这还得多谢刚才进去的那位。您看见了吗?穿黑衣服那个,把姑娘送回家吧,只要不在眼前,陛下就当看不见。”
返程的马车上,祖父一直没有说话。沈清蝉把大麾解下来放到一边,祖父才看向她:“怎么不穿上?冬天冷,免得受寒。”
沈清蝉摇摇头,她不想穿。
祖父笑起来,伸手摸摸她的头发。“盛京城太冷,我是个老人家,照顾不周,总怕冻着你。”
沈清蝉抿紧唇,摇摇头:“祖父不老。”
祖父爱怜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沈清蝉又问:“祖父,我爹爹……他真的犯了大罪吗?”
沈老太爷看着小姑娘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想起那个不知怎么就死了的儿子,心头大恸,但不敢在孩童面前作悲声,只摇摇头。“以后这种话,不要问了。”
沈清蝉似懂非懂地点头,心里却想,我爹爹不是犯了大罪,他没有错。
我要给他平反。
*
“天圣二年冬,淑妃过世,沈家长房灭,仅一孤女留存。陛下可怜孤女体弱多病,免了她的罪;可这冬天还没过去,人就没了!可见这姑娘本身就不是享福的命啊!”
说书先生在酒楼里感叹,看客饮酒正酣,谁耐烦听这些个孤女啊宫廷啊的东西,乱纷纷叫嚷起来:“这天下的孤女多了去!她好歹还在侯门享过福,算好命了!”
“你这故事忒没意思!还不如听一听缁衣侯的风流债呢!”
说书人眼睛一亮,木板一敲:“诸位莫急!接下来,咱们便来话一话这位缁衣侯!”
七月的江南,风光正盛。这盛得也不止风光,还有风光里的人。
酒楼上帘幕轻垂,被风吹得翩跹而过,一瞬间露出里面端坐着人的下半张脸,唇红齿白,好俊俏风流一个小公子。
“小二?”这人听到说书者开始讲“缁衣侯”便一撇嘴角,银子往桌上一丢,“结账走了。”
小二急忙赶过来,听声音到的时候,隔间内已经空荡荡没了人影,桌上正放着一块碎银;手一掂量,左右差不离是这个价,甚至有余。
但自己从听见声,就没见这里有人出来过啊!小二疑惑地环顾四周,这才看到大开的窗户。他冲过去,这位不走寻常路的客人却已经消失在人流里。
小二却似乎认出来了这人是谁,习以为常地收好碎银:上酒楼听说书,付钱这么准,走人还不走正门,非要翻窗,全天下估计都没这么奇葩的人!
有人看到方才帘幕下那人模样,贪慕美色多问一句:“小二,那是谁?”
见这人眼中淫邪神色,小二笑起来,收好银子,慢悠悠道:“您是刚到咱们江南吧?”
外地客最听不得本地人这样傲气的话,忍不住皱眉,顺便挺直了胸膛:“是,又如何?”
小二道:“不如何,只是劝您一句——倘若看刚才那个人脸生得好看,就想怎么着他,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
外地客被人说破自己目的,登时发作起来,狠道:“你们开酒楼,都是这么做生意的?”
小二看也不看他,从他身边绕过去,还故意狠狠一撞:“告诉你也无妨。江南杜家的小公子,杜昼,字如晦,天下首富。你也敢碰?你也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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