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二十三章 扯裂奴相,心焕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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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可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神仙!”
“神仙忠孝仁义,正养出尔等忠臣孝子仁人义士!一个个都想了做神仙的春秋大梦,究竟却是猪狗一样的畜牲!”
“大胆狂徒,终究是不知改悔,铡了!”
好教那骨碌碌的人头滚过血淋淋的青石街,景天弓腰穿过巷道,瞧见鼓楼檐下,一行戴枷之囚跄跄而行。这夜晚晴朗得很,星华清澈如霜,巷口正对面,永安当门前幌子下的红灯笼,照出飘飘的烛光,衬着掌柜赵文昌那张尖嘴猴腮死人脸,真骇他一跳。
赵掌柜立在门口,一眼就瞧见景天。
“臭小子,跑哪儿去了?不知道开张的时候?该不会又去看砍头了?我可告诉你,被砍头的都不是好东西,你莫离得太近,血溅在脸上就洗不掉了。”
“回掌柜的,我屙屎去了。”
“懒驴上磨屎尿多,你快进来,今暝刚到一批行货,你替我掌掌眼。”
景天俯身盯着桌上断折蒙尘的刀剑,“都是仿的货色。掌柜的,以后还是别信那些人说的鬼话,哪有那么多劫前的老物件流传,早都给祀庙收去了。”
“也罢,你去前边帮忙吧。”赵掌柜怏怏不乐。
“掌柜的,这个月的工钱是不是……”
“嗳,还没算你误工费呢,怎么反向我讨钱了?再等两天!”
景天弓腰去了大堂,往柜台后一坐,来当货的客人络绎不绝。这铺子十几号伙计,属他本事最尖,把买卖做得明白,总给掌柜和东家赚了钱。
来当货的什么样人都有,落魄公子卖家财,贫贱人家鬻儿女,乞儿丐老售蛐蛐儿,道士和尚贩香油。有人愁眉苦脸,有人低头哈腰,也有耍无赖的,蛮形蛮状,动手就要打人。景天缩在台子后头,任凭他们哭诉哀求,喝骂讥辱,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大抵当铺里的客人伙计掌柜都见惯了,无人多瞧一眼。有时候命歹,遇上凶人,抽刀伤人,那也是常有的。
今夜平平安安过去,月亮升起便是白昼,铺子也该打烊歇息。景天是头一个走的,街面戴枷的罪囚已经没了影踪,他快步回了祖传的陋室,妹子龙葵从榻上坐起身,朝他微笑一笑,便又咳嗽起来。
景天从怀里取出一块花布包袱,在床头解开了,里头裹的是块沾药馒头,红彤彤的,放了一夜还滚烫。“吃吧,吃了病就好了。”
“哥哥,你身上没沾血吧?”
景天点点头,望门前月华如水,又是冰凉一昼。
“哥哥,还是你吃了吧,小葵恐怕是要走的,再有什么药,也救不了命,不如还是给你,一个馒头,也是三分劲呢。”
“我没生病,不必吃药。”
“今暝,哥哥去上工,赵掌柜可曾把工钱结清?家里只剩四个铜子儿了。”
“那贼畜牲恨不能一枚铜板掰作两枚用,死要钱的秉性,怎么会给我结账?”景天冷冷淡淡,倒仿佛事不关己。
“哥哥,你再熬一熬,小葵就要去了,到时候你也不会过得这样苦。”
“我苦什么?好过街上浪荡子,生前不曾做个什么好事,满腹虚言大义,临了喝一盏酒,骂两声神仙便被斩了头。这世上除了神仙,不曾有快活人。你若把药吃了,还在世上捱两暝,你若不吃,早早进了地府,也一样受罪。”
龙葵捧起蘸药馒头,就像托着一枚红彤彤的热炭,刺眼的光在她白惨的面颊和乌青的唇前跳动,一点点微弱下去,终至完全消失在她咽喉的深处,落入胃囊里,恰如点了一盏灯烛,便从她腹中透出淡橘色的萤火来。
景天仍坐在门槛上,远眺白昼时分凄清的街景。几个日游神结伴出行,手上缠了枷锁铁链,身后跟着几个罪囚,他们一并在道旁踉踉跄跄,似是醉了许多酒,从街东一路西行。眼看他们过来,景天回屋把门合拢,又复坐在窗边,开一条细缝朝外张望。
吃过药后,龙葵蜷入病榻,半昏半醒的眠了一会儿。
景天仍旧似死了一般,倚坐窗畔,凝视不变的街景。
待月落下,龙葵的咳嗽并未好转。
她咳声嘶哑如一枚坑坑洼洼的铜锣,又按捺下去,闷闷得打起哆嗦。
“哥哥。我做梦了。”
街上已有行人与商贩,景天起身预备出门,闻言也不转身,“梦了什么?”
“我梦见前世。我是劫前的一把神剑,在人间等你千年。”
他没有作声,推门而去。街面上,唐家堡的人又在寻医,景天摸了摸空荡荡的褡裢,终于凑到近前。
“你懂医术?”
“渝州城里恐怕只剩我没登门看诊了。”
唐家堡寻医已久,初时遍求杏林圣手,未果,乃求江湖郎中,未果,乃求街头奇人,未果,于是随便谁人都能上门看病。无论成不成,总有一份赏钱,于是城里百姓将这活计当赚外快的好生意,上到八十,下到五岁稚童都敢自称神医,不过也仅限一次,看不好病,再去可就得吃闭门羹了。
景天大概是整个渝州城最后一个没给唐家小姐看病的人。
他进了唐家堡,主人家连一杯茶都没有给他,径直让小厮领着去唐家小姐的闺房。
“听闻贵小姐久病未醒,卧床多年,倒是费心唐堡主一直求医问药。”景天说着好话,他自己也是打算装模作样一番,领了钱就走。
小厮见惯了这种打秋风的无赖,当下哂笑两声,也不多嘴嚼舌。
景天自讨无趣,待到闺房门外,小厮便从褡裢里数出十个大子儿,转手又塞回去三枚,把余下七枚伸到景天鼻子底下,喊一声:“诺!”这便算是诊费了。
当铺里做工的哪个不是见惯了市井人物,景天也不是好打发的,混不吝地一瞪眼,伸手先把钱拿了,转头就推门进屋。
“哎哎!你做什么?拿了钱还不走?!”果不其然,小厮马上就急了。
“什么钱?本大夫是来看病的,连病人都没瞧见,拿什么钱?”
“你把那七枚大子儿还我!”
“那七枚大子儿算什么?”
“诊费啊!”
“我还没出诊,怎么就给诊费了?这钱分明是主家做人情塞给我的,放心,本大夫妙手仁心,一定好好帮你家小姐看诊。”景天胡搅蛮缠,把小厮说得哑口无言,当下壮着胆子,迈步进了唐家小姐的闺房。
屋里冷香萦绕,重重帷帐后,点了四五座幽幽的仙鹤宫灯,杏林圣手留下的药方散落一地,江湖郎中留下的罗盘垫在桌脚,街面闲人留下的各式杂物,刀圭、戥子、笅杯,量药的、称钱的、卜卦的,一应堆在角落。伺候主家的婢子就立在榻边,一动也不动,倒似是一个摆件。
这里头静得骇人,景天立刻收起大步,蹑足而行。
窗帘垂落,丝帘后隐约似是有个人影,软乎乎的躺着,像是盖着被衾。
景天向那婢子颔首,人家也不搭理他。他便自顾自掀开帘子。
“你这人,怎么这样鲁莽?快退回去!”婢子见状也急了。正是男女有别,如何能叫这泼皮冒犯了女儿家的清白?
大抵这些大户人家的下人,总是要端着架子,不过一旦急了,也就和寻常人没有两样,还显得更卑怯些。景天挺胸凸肚,大模大样地摆摆手,“本大夫自有分寸,你可懂望闻问切?不若我退下,你来给唐家小姐看病?”
“你、你这泼皮无赖,装什么医师,领了赏钱就快些走,若是冲撞了小姐,堡主一定剥了你的皮!”
景天笑嘻嘻的,说话又哭哀哀的,“我要是被拨了皮,死后一定化鬼来缠你!”
婢子骇了一跳,蹬蹬后退两步,转过身去不再搭理景天了。
眼看无人搅扰,景天这才有暇仔细打量唐家小姐,这女子一头乌发格外茂密惊人,倒不似人发,而是苍苍古木的枝叶,团团簇簇,将此人包裹,她身上原来不是盖着被衾,那覆及周身的正是绵绵发丝。细看下,她身上贴肉的衣裳皆为发丝贯穿,便如石上青苔,日积月累,根须交织进了针线的经纬。浑身上下,从发丝堆里露出的,只有一张苍白的娇靥,并三寸脖颈。
“唐小姐?”景天轻声呼唤。床上那女子昏迷已久,自然没有回应,“在下这就给你把脉。”
景天探手摸索,伸入深厚发丝里,左右竟触不到实物,似乎这发丝里只是一具人皮空壳,更内部便是茫无边际的太虚空漠。他惊骇不已,战战兢兢继续探身摸索,那手掌在一片空旷里招摇挥舞,只觉隐约手背处有热气烘烤,于是朝彼处试探,愈来愈热,最后竟触及一道滚烫的锋刃,把他掌心割得鲜血直流。
“嗬!”景天抽出手一看,果然是血流不止,这冰凉、黏稠的黑血嘀嗒而落。
一旁婢子悄悄转回身去,窃笑起来。
他倒也不恼,朝偷看的婢子扮了个恶行恶状的鬼脸,随后在床头扫一些积灰涂在伤口上止血,又从褡裢里取抹布出来,撕成长条裹住伤处。
再看那唐家小姐,容靥没有半分改动,方才景天蛮手蛮脚,此时方觉后怕,心道这女子莫非是妖邪变化的,不然皮囊下怎么空无一物?
小人物贪生怕死也是应有之义,世上哪有不怕死的?那等好汉不是当街被铡了,便是死后在地府受罪。
他暗道:这世上妖魔早早已披上神仙的皮,假仁假义欺世盗名,眼前这个独剩下的,恐怕不是妖邪,反倒是真神仙。不过即便真神仙那又如何?量劫几度,天上仙班轮回,终究是凡人受苦。况且要我救她也是无能为力,不若再装模作样一番,多讨几枚诊费,好给妹子买药。
景天打定主意,当即便作怪起来,他把眼睛望屋里一扫,从妆台下寻起一枚剪子,便给唐家小姐裁去长发,剪一缕,便抽一缕。这乌发深厚如密林古藤,手中的小剪子本是绞碎银所用,刃口甚短,便愈加费时费力。
婢女回头斥他大胆,景天反倒有理有据,他说这病症虽偏,却正好在一本古籍孤本里有记载,又正好被他看到。
“我问你,书上说这病叫什么名字?”
“此乃花生华之症。”
“莫骗人!什么花生花,草长草的,分明是你瞎编的名堂!”婢女虽骂,却也不曾制止。
“一花开五叶,五叶即五脏,五脏之华在面、在毛、在唇、在爪、在发,花生华之症,便是五脏之气失调,故而长发。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要治这花生华之症,先把这些发丝抽去。”景天信口胡诌,他本待把这些发丝绞断,再看看这皮囊是否真个是空无一物,没料想这些发丝随断随长,抽之不尽。
“你这把戏,早有人试过了。”
景天的把戏被戳穿,当下只好嘴硬,“看来这个五气不调的问题很大,那什么,本大夫另有妙招。”他这会儿也急了。
婢子在一旁冷眼看,忽然悄声问:“你觉得小姐这病症,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病能治!”
“得了吧,小姐这不像是生病,她自幼卧床,这么多年一直没醒过来,不饮不食,身子还长了起来,这哪里还想寻常人!”
“她不是人,那还能是什么?”
“我觉得,小姐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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