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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得对,御医都是治病救人的。自本宫入宫以来,赵永康专职料理的身体,只有他最清楚本宫的情况,可他偏偏消失了。”琳琅拽着静如的手腕,好似力气如同夕阳余晖般会暗夜一卷而空。“本宫有不好的想法。身边所有对本宫忠心之人都一一遇害,赵永康是第一个,燕玉是第二个。究竟是谁躲在暗处要对付本宫?”
静如说道:“也许是邵文淑。她一早就摆开阵势与您有嫌隙,之前的嫁祸一事便是她刻意筹划。邵文淑意图收买赵御医给
您下药,谁知赵御医刚正不阿,于是惨遭迫害。当日您问起赵御医时,邵文淑不是言之凿凿的说赵御医回乡了么。”
琳琅听着心惊胆战,“若真是邵文淑所为,那此事算是了结,倘若不是,那么这宫里这滩死水当真是深不见底,恐怕不会就此罢休。”
静如口干舌燥,出生娘胎头一遭见到落水鬼,且死相惨不忍睹,心中后怕得紧。可她还要强撑着,说道:“历来宫中妃嫔争斗,皆是因为皇上薄情,宠妃过多,自然雨露不均。可咱们的皇上专宠您一人,旁的妃嫔不过是各个家族势力的摆设,连君恩露水都没见过,怎么会有人自不量力来算计您呢?”
琳琅回到了蓬莱殿,尉迟珩夜里批阅完奏章正巧与琳琅在宫门后遇上。即便在泛着红晕的八角琉璃宫灯衬托下,琳琅的脸还是苍白无疑,他快步上前探了探琳琅的额温,不烫反凉,好像在冰天雪地里泡了个冷水澡。尉迟珩紧张地看琳琅,侧颜问静如,“怎么回事?天都黑了,带着你家主子满宫跑,要是出了岔子,朕要不要砍了你的头?”
琳琅攥着尉迟珩温热的手心,整个人好像被焐热了些,回过神来,说道:“您别怪责静如,她胆子小。”
静如连连颔首认错,眼眶温热,不回嘴。
尉迟珩收敛了怒容,牵着琳琅进了殿,“那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儿?主仆二人,丢了魂似的。”
琳琅进殿喝了口热茶,缓过气来,“凤阳阁外不远处有口水井,两个时辰前捞了个人上来。”
尉迟珩乍然一听,握住琳琅的手,“是人还是尸?”
琳琅无奈又惋惜,道:“活着时候是人,眼下死了,只能叫尸了。”
尉迟珩瞬间便平复下来,后宫争斗无日无之,保不齐又是上一代尉迟云霆手上争宠之下的冤魂。“宫里死个人是寻常事,历朝历代不明所以就一命呜呼的人不在少数,在后宫中早就习以为常。出了这档子事,你逃开还来不及,怎么还上前去凑个热闹?若是吓坏了小皇子,可就得不偿失了。”
琳琅顿了顿,而后道:“我请慎刑司仵作初验了下,尸身估摸死了月余,而且极有
可能是御医局的人。”
此言一出犹如五雷轰顶,尉迟珩警醒过来,月前枉死并抛尸水井的御医,他大抵有了七八分的推测。“御医局?此事你不必挂怀,我会处置,在我的后宫岂容此等污秽之事发生。”
绣衣司是查案的行家里手,慎刑司的仵作尚未呈上验尸报告,邹明已经潜入陈尸房验明了正身。水中泡发的死尸正是赵永康无疑,死亡时间已超过一个月,一切都在尉迟珩落毒案之前。
尉迟珩拧着眉,听邹明报告验尸情况。他心里已经有了些大致的脉络,要想彻查赵永康一看,当时在宫中的妃嫔都要查问,那么首当其冲之人便是邵文淑。只是邵文淑如今已经发配回豆大点的封地,已经削了邵元冲的兵权,若是在因为赵永康一事把邵文淑带回长安调查,恐怕会让邵元冲心怀怨怼。尉迟珩有削藩归拢军权之志,邵元冲为了救回爱女,自愿率先奉上军权解甲归田,全天下的节度使都在看邵元冲的样板,此时宜静不宜动。
尉迟珩让邹明暗中监视护国公谢玄龄,至于赵永康一事暂时交由宫闱局查探,赵永康生前见过什么人,办过什么事,都要查个巨细无遗。他大抵清楚,此事十有八九与邵文淑脱不了干系,但是人走茶凉,眼下不是追究她的时候,唯有尽一尽人事。
他托着沉重的额头,回忆起这段惊心动魄的日子,辗转在皇位上,虽然不必行军打仗,却比行军打仗更加凶险万分,人心隔肚皮,庙堂上各个都是忠君之事,国之肱骨,私底下安的什么心他要推测万千。
为了怕后宫纷争起风云,他表面上疏远琳琅,却还是让她置身陷阱。后宫立妃三人,其余招容、昭仪之流都是低等女官,居然都能泛起暗涌,这是让他始料不及的。如今邵文淑已除去,只盼着后宫能够风平浪静,让他安心处理前朝收归军权之事。
黄昏落雨更添凉,蓬莱殿烧起了炭火盆取暖。琳琅穿了一身缠枝花贡缎云裳,配了月白点缀碎花绣裙,端坐在书房中抄写佛经,蝇头小楷工整秀丽,一笔一划抄写着超度亡魂的佛经。
静如端了燕窝进来,琳琅头也不抬,让她搁在一
旁。静如不忍心她抄坏了眼睛,挑了挑亮灯芯,烛火又明跃了几下。“主子,您若是怕赵御医走得不体面,轮回投胎不顺利,大可以请高僧做场法事超度,何苦抄这么多佛经,劳损自己的精神。”
琳琅搁下笔,伸了个懒腰,说道:“此事暂时不宜追究,本宫猜想皇上不会张扬赵御医之事。请高僧做法事自然是不可能了,本宫唯有尽点心意,希望赵御医早入轮回,下一世平平安安。”
静如似懂非懂,问道:“您不去求求皇上,好歹给赵御医一个体面。”
琳琅摇了摇头,自她家破人亡之后,她便知道凡事不可随心所欲。尉迟珩让她不要插手赵永康之事,她就已经猜到了七八分的意思。赵永康死在皇上落毒案之前,若要追查,首要提审之人便是邵文淑。念在邵元冲的份上,邵文淑不作追究,发配封地,眼下的风平浪静,绝不能由她来掀起波澜。
她开解静如道:“两者权衡取其轻,这个道理,身为帝王必定比谁都懂。”
“那咱们就只能这么算了。”静如再不赘言,静静给琳琅锤锤肩膀松松筋骨,她的主意大,定下了不能改,劝不动,只有替她分分忧。
窗外滴答滴答缠起了雨丝,一缕缕的更添了寒意。静如劝琳琅道:“主子,天色已晚,明日再抄便是,早些休息,您不休息,肚子里的小皇子还要休息呢。”
琳琅揉了揉太阳穴,抬手转了转手腕,搁下笔眺望了会儿格子雕花窗外灰黑的夜晚,“皇上许是政务缠身,这会儿应该不会来了。静如,你回去歇息吧。”
“谁说我不来了?”
尚未见人,却先声夺人。
尉迟珩撩开厚重的布帘子,探出半身锦绣金龙朝服,英姿勃发,玉山挺拔,红烛摇曳中,照样是谪仙似的人物。
琳琅正要起身相迎,三个月的身子突显笨重,腰肢不自觉折了下,这可把尉迟珩和静如吓坏了。他大步流星上前扶着琳琅就往怀里搂,呵护地小声训斥。“你可仔细些,眼下你的身子最重要,别再大大咧咧的,你可不小了。”
琳琅伏在他的臂弯里,扬起晶亮的眸子看他,“的确不小了
,都快十八了,那您就要二十五了。咱们这一胎,算是您老来得子了。”
尉迟珩有些艰难地应了声。若不是琳琅提醒,他几乎要忘了他的年岁,二十五了,大江国男子成婚偏早,不少男子二十五已经儿女成群了。如果他是正常年纪成婚生子,此刻怕是早就有个八九岁的孩子了,都能教他弯弓射大雕了。他垂眼看了琳琅还来不及显山露水的小腹,动作轻柔地抚摸了下。“琳琅,其实咱们还年轻。”
“嗯。”琳琅笑着伸手触摸他光致的脸颊,“您这幅相貌谁看得出您二十五了,照样是谁家风流少年的好皮相,一瞅您,以为您是二九少年呢。”
静如杵着看夫妻二人你侬我侬,她窘迫得面红耳赤,但心里止不住的欢喜,慢慢退出房外。
尉迟珩侧眼看琳琅书案上整理摞了一沓佛经,蝇头小楷工整有序,可见抄经之人已静心。他知道琳琅牵挂赵永康之事,但是邵文淑此时动不得,他温柔地抱起琳琅坐在他膝盖上,额头枕在琳琅的肩窝上,手上翻阅着琳琅抄写的往生经文。
他的神色稍显凝重,欲言又止,琳琅一双精致的柔荑这阵子养尊处优之下,越发青葱柔嫩,双指按在尉迟珩的太阳穴上轻轻揉转,低声说道:“您有话对我说,是么?”
他嗯了声,喉咙滚咽着话。“水井中尸身已证实是赵永康,赵永康先前是照看你的御医,此事已经牵扯到后宫争斗,要知道原委底细,恐怕要拿邵文淑问话。只是,如今情势非比寻常,邵文淑暂且动不得。”
琳琅一边轻柔地按压,一边说道:“此事未免牵动当事者的情绪,那便低调处理。赵御医仁心仁术,琳琅不忍心他成了孤魂野鬼,就说不幸失足而死,把尸身运回家乡安葬吧。”
尉迟珩抓紧琳琅的手,心中充满了感激,琳琅比他想象中更懂事,识大体。“琳琅,等我坐稳了江山,一定给你出气。”
“您就这么看我,我哪有这么重的戾气。”琳琅慈爱地想及腹中孩儿,“只要别涉及到孩儿,旁的事,我可以一概大肚。您要削藩,给全天下节度使做样子,就要善待邵元冲,自然也不能再动邵
文淑。那咱们便等着,害人者自有天收。”
萧瑟的夜风从窗缝隙中吹送,琳琅缓步走到窗边,“今冬雨水真多,这么会儿又下起了雨了。”
尉迟珩看琳琅妖娆的背影,容颜如冰雪晶莹,身影娇俏艳丽,真是灼灼芳华光彩夺目,再有那玲珑玉质的用心,明媚得犹如他生命中唯一的一束阳光,他不忍心消磨掉那一抹光亮。可邹佩衍的话是他心里的利剑,每每割得他心如刀绞。琳琅母体空虚,趁着尚未凸显,尽早处置才是,否则即便强行生产,母亲难产的可能性极大。他绝不能允许一丝一毫失去琳琅的可能,可他更清楚琳琅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的孩子,她会不顾一切去拼命,哪怕那个人是他。
他害怕琳琅恨他,极其害怕,午夜梦回之时,他喊着琳琅的名字。睁开眼看到琳琅垂着如乌瀑的长发,挣着熠熠的双眸给他呵护的温柔,他才能再度心安地入睡。他忐忑万分,却找不到出路。一碗落红汤也许断送的不仅仅是他和孩子的缘分,还会断了今生他跟琳琅的牵绊。明知七个月后琳琅会有一场大难,他却无计可施,他简直痛不欲生。
琳琅在窗口站了会儿,嗅了嗅墙角便逸出来的暗香,腊梅在绵绵雨水中出落得更香了。不知何时,尉迟珩已经走到她身后,圈紧他的臂弯,把琳琅围拢在他的一方禁锢中。“琳琅,你这阵子身子可好?”
他很想听琳琅说身子骨不舒服,怀孕各种不安不满,那样他会更加鼓足勇气,落下那一味解脱的药。可琳琅偏生一脸沉溺,很是幸福地扬起嘴角。“静如说了,民间有种说法,折腾娘亲的多半是个儿子。虽说生儿生女都是福分,但赵御医说过,我坐孕艰难,若命中唯有一个孩儿,我希望那是个小皇子,将来可以替父亲分忧,也可以堵住朝臣悠悠之口。免得他们老是戳您背脊,说您生不出孩子,不停给您的后宫塞秀女,让您宠幸这宠幸那。”
“你呀,小算盘真精。”他莞尔一笑,继而眸色疏淡,幸好琳琅背对着他,“不管咱们有没有孩子,我也只宠幸你一人。尉迟是大姓,大不了找个德才兼备的血亲继承便是。”
琳琅一惊之下,连忙回过头,“那可不好。您千辛万苦拨乱反正,夺回属于您的皇位,岂能再落入旁系之手。”
灭去烛火,满室沉静昏暗,月光太亏,被雨丝遮得若隐若现。尉迟珩只是静静地抱着琳琅,腔子里翻腾着滔天的巨浪,也在这隐灭的烛光中慢慢平静下去。
他总是在夜半惊醒,过去常常忧心国事伤神失眠,唯有睡在琳琅身边才能安枕。如今怀着满心内疚,不论处在何时何地,他如同置身漩涡,迟早要把他卷得粉身碎骨。他坐起身,看着琳琅安稳地睡着,嘴角噙着笑,这是他见过最安详最美好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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