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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斯知晓主上话中有话,挑了话劝慰。“主上切莫悲伤,琳琅姑娘的心愿还需您替她圆满。她洪福齐天,必定能够化险为夷。”

“项斯,你一向不会说话。”他讥笑自嘲,嘴角隐着难以淹没的悲伤。“洪福齐天,她这半生坎坷颠簸,何来福气?遇上我是她这辈子最大的晦气。”

夜风吹熄了廊下的一盏风灯,寂寞空寥的庭院,疏疏落落地飘着雪,又是寒冬凌

冽的一夜。

红烛昏黄,木窗一下一下扑棱,好似吹响着陌路的笙箫。

琳琅在噩梦中惊醒,满头热汗淋漓,惊坐起来。

陆从白斜靠在离雕花床不足五步的大红酸枝双面雕山水纹五屏罗汉床喝闷酒,整个人颓废而阴森。他睨视窗外的飞雪,故作沉着地斟了杯酒饮下,说道:“长安城的天变得太快了,夜里又下起了大雪。”

琳琅试探着问道:“我们此时还在长安城内?”

陆从白讥讽道:“你以为我们出得去么?纪忘川与你沆瀣一气,一早铺排下了诡计,一面查封陆府,一边关城门通缉我。月琳琅,没想到你如此狼子野心,好歹是陆家养大了你,如今居然恩将仇报。”

琳琅摸了摸泛着痛感的后脑勺,“成大事不拘小节,这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为了堵住你的口,只能让你没有开声的资格。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并不想赶尽杀绝,而是给了一个生还的台阶。”

“你是不是想告诉我,只要把你送到纪忘川身边,他会给陆家一条生路?”陆从白嗤笑,猝不及防地把酒杯摔在琳琅床板上,用力过猛,碎片炸开了花擦过琳琅的脸颊,一瞬之后,留下嫣红血痕。“纪忘川狼子野心,莫非他想易主江山做皇帝不成?”

琳琅用手揩去流淌的血液,淡然自若。“从白哥哥冰雪聪明,一切都瞒不过你的眼,所以,你怪不得他。陆氏一门对我有恩,夫君心中感念,只不过为了求个心安,不得不暂时委屈他们了。通敌卖国是重罪,一旦定罪株连九族。他有能力嫁祸给陆家,自然有能力化解困局。只要从白哥哥您放了我,站对了位置,要回府陆氏一门的尊荣,不过就是旦夕之间罢了。”

陆从白转身正视琳琅,眼前的女子一直如雾里看花般朦胧,到了今时今日,他才算看透了琳琅孱弱外表下一颗坚毅无畏的心。他笑得狰狞可怖,可琳琅知道他心里可悲可怜。“可笑,我败光了整个家业,才算看清楚了你的真面目。你以为我陆从白还会相信你吗?你的心从来都不曾为我打算,若不是为了保全你,云淓何至于被迫下嫁王世敬!”

“你居然有

脸提陆云淓?”琳琅横眉冷对,杏眼蔑视,“谁人害她沦落至此,苦心布局,始作俑者是你陆从白。”

琳琅扶着床沿想起身,却发现一阵眩晕,被击中了后脑还有些恶心的余震。陆从白把罗汉拔步床矮桌上的酒壶碗碟一股脑儿扫落下去,只听瓷片碎裂了一地。他大步流星走到琳琅跟前,乌云惨淡的脸色遮蔽了红烛的光晕。“月琳琅,任你再是三寸不烂之舌,也不能让我动摇半分。你和纪忘川这辈子,死生不复相见。”

手指抓紧被褥的边锋,生怕一激动之下,情绪会排山倒海地崩溃。她跟陆从白比的是耐心,谁先溃败,谁就输了。琳琅定了定心神,问道:“你若不准备拿我去交换,不如杀了我泄愤更好。”

“泄愤?”陆从白苦中作乐,故作得意,他慢条斯理地解开腰封。“不如拿你泄欲更加大快人心。我待你如珠如宝,你把我视作草芥。反正你已经非完璧之身,便是让我纵情一回又如何!”

后背抵靠菱花图纹的床背,一格格的花纹磕着背脊发寒,琳琅咬牙愤恨道:“你若犯我,我必不会苟活。你陆氏一门,连唯一的生路都断了!”

白玉腰封摔在地上,陆从白倾身上前,挑衅道:“我根本不在乎他们的死活,纪忘川要杀要剐由得他做主。我半生战战兢兢,临了肆意轻狂一番又如何!”

陆从白往前倾轧,琳琅往后靠去,那距离尴尬且无依。他伸手去掀琳琅裹身的被褥,琳琅死死攥着褥子一角不肯撒手,要是连清白都任人践踏,她将来怎么面对纪忘川?即便是到了穷途末路,她仍然存着一丝念想,还要再见上一面,在她尚且年轻的时候。

连呼吸都在脸颊之间来回触碰,距离一寸短过一寸,琳琅不甘心被陆从白侵犯,她手无缚鸡之力,论武力反抗根本毫无出路,她唯一的赌注就是自己的命。

陆从白攫住琳琅的下颌,嘴唇将吻下来,琳琅勉强偏过头,冷静而绝情,说道:“你不在乎陆氏一门的生死,你不在乎我的感受,你在乎的只有一己私利。你若犯我,我必已死证清白,陆从白,你真的舍得吗?”

陆从白心觉可笑,

一个身子和心都不属于他的女人,他怎么可能有半分不舍。“你以为我舍不得你?”

琳琅说道:“我若死了,纪忘川势必会让陆氏一门为我陪葬。大江国首富殷实之家,陆氏一门富可敌国的家财就会全数充归国库,你的下半生即便隐姓埋名逃出生天,你也不过是混迹江湖蝇营狗苟。陆氏掌权人,何等风光,何必为了一口气,断送了锦绣前程。”

琳琅的话戳到了他的心窝子,他松开了手,冷笑道:“你不想死?”

琳琅点点头。“我要活。”

他愤恨不已。“没那么容易。”

琳琅深谋远虑,看准了陆从白动摇了,加重语气道:“我活着,你还有翻盘的机会。我死了,你也会死。”

陆从白坐在床边沉思片刻,把琳琅的话和眼前的局势在心里过滤了一遍。纪忘川嫁祸陆氏一门,正中了崇圣帝尉迟云霆的下怀。尉迟云霆昏庸无道,陆氏只要坐实通敌卖国的罪名,那万贯家财充归国库落入他的口袋里,国库实力势必大涨。遥想当年月氏一门遭遇横祸,至今案情不明,尉迟云霆草草开案,迟迟未结,却早已把月氏家产收为己用。如此贪财忘义的圣上,巴不得陆府坐实罪名,好坐收渔翁之利。

眼下只有纪忘川作反功成,易主江山,一切推倒重来。

只要纪忘川在乎月琳琅,那么他尚且有讨价还价的机会,所以,月琳琅的性命要留着。但纪忘川着实可恨,他一面把陆氏一门逼上了绝路,一面又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陆从白垂首叹了口气,大势已去了,但怨气憋着撒不出去。“我暂时不会动你。”他回头看琳琅苍白的脸,“但我也不会放了你。”

大江国要变天了,长安城山雨欲来风满楼,陆从白是个聪明人,他硬气不起来。崇圣帝贪婪无度,陆氏一门的案子他压根儿不会开审,大抵按上个罪名没收陆氏的金山银山。纪忘川此举,无疑是揣度了圣心,为尉迟云霆奉上了厚礼。陆从白要重新取得家族的荣光,唯有纪忘川执掌天下这一条路可以走了。他恼恨,却也无计可施。

琳琅与他对峙,在他眼中看到了怯懦。她低声问

了句,“你把我藏在何处了?”

他惨然一笑,说道:“你的神策大将军再是聪明,总也有顾及不到的时候。长安城到处都是官兵,城门早已关闭,自然还是在城内。躲在这里,暂时是安全的。”

琳琅讥笑道:“城门关闭,便是瓮中捉鳖,他们迟早会找到这里的。”

“可惜,城门明日便会大开。”陆从白说道,“大食国的使臣明日便会抵达长安城,向圣上进宫了珍禽异兽来装饰御花园。大食国知道圣上喜好新奇刺激的玩意儿,特意派了三百人的杂耍艺人,到时候浩浩荡荡的人畜队伍一起通关,要混出去一两个人简直易如反掌,你以为纪忘川真能只手遮天了。”

破船尚有三千钉,陆从白到底精明深远,他要带着琳琅这个筹码暂别是非之地,且看纪忘川是否能扭转乾坤。纪忘川事成,那么以琳琅去交换利益。纪忘川事败,只能玉石俱焚。

寒夜里,琳琅嗅到了空气中夹缠着甜栗的暖香,她突然醍醐灌顶明白了一些事。“隔壁是采葛。”

“你总算猜到了。隔壁是采葛,纪忘川应该想不到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明明与他的私宅只有一墙之隔,可他却偏偏见不到你。”陆从白得意地笑道,“夜里我还看到你的婢子静如在宅子口上哭哭啼啼的,一脸丧家犬的模样。”

琳琅大失所望,恹恹地扭头朝里面,说道:“你走吧。我与你无话可说。”

陆从白走后,冷风带着门扑腾合上,一声沉重的声响回荡在琳琅耳膜上。采葛在触手可及的地方,隔了一堵墙,仿佛隔了天涯海角。

明日之后,也不知何处是归途,她与纪忘川这一生不知有没有机会再见。若是再相见时,也许她会以泪眼相迎,又或者含笑无言。

时间分外紧迫,这一宿光阴飞逝,明晨日出,纪忘川便要踏上寻找龙脉之途。前途未知,生死难卜。他与琳琅都推测过纪青岚的复仇布局,但总归缺少一锤定音的证据,他必须抓紧最后的两个时辰去寻找一个确凿的答案。

夜雪无声无息,静谧的暗处益发阴森。青石板上渐渐堆起了毛茸茸的雪层,脚印踩

在上面很快就被雪花覆盖。

静安堂的庭院中彻夜点着石头堆砌的灯盏,一座座都堆刻成憨态可掬的小僧弥模样。纪忘川一袭藏蓝色锦袍划过青石路,轻手推门而入。

房内常年累月点着长明灯,祖宗香火供奉不断。供奉台上摆放着时令水果,新鲜的糕点,纪忘川望着对垒成排的纪氏一门灵位,他空有纪姓,却从未进过祖宗祠堂,更未在灵位前尽孝叩拜,如今看来着实讽刺。

他环绕了一圈,灵台黄幔上写着虔诚的祝祷,纪青岚每日除了在佛前诵经念佛,就是在祖宗祠堂里跪拜。

面对着纪氏一门,他的心有些烦乱,前尘往事他毫不知情,却不得不背负隐藏的皇族身份带来的使命。他跪坐在蒲团上,灵位台上的冤魂好似化成了有形的厉鬼,一个个身着白衣飘在台子上虎视眈眈地瞪着他。

纪青岚处心积虑要让芙仪公主与纪忘川乱伦生下畸胎,要在世人面前数落皇室的颜面,那她一定会留下证明纪忘川身份的物件。纪青岚素来谨慎有余,那么重要的证据,若不时时刻刻摆在眼前,岂能让她心安。整个神策大将军府,静安堂内的祖宗灵堂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苍穹露出了浅浅的鱼肚,外面的雪下得越发肆虐。掐着时辰,再过片刻,纪青岚就该晨起来祠堂中叩拜。沙漏一粒粒倏然而落,他突然茅塞顿开,甘露洒心。

纪青岚恨尉迟皇室,把杀父灭门之恨转嫁到纪忘川身上,还有什么比让皇室血脉日日夜夜在纪氏亡魂的灵牌前叩拜更让她解恨。他看准了铺着黄绸的灵台,心中念着“多有打扰”,掀开灵台布,握手成虚拳在墁砖上敲击辨声,正中间的墁砖敲声空洞虚浮,其下应该空虚有乾坤。他抽出蹀躞带上的佩刀沿着砖边割了一道,掀开一看,四角成方的空格正好藏着一个裹在明黄色降龙出云图纹襁褓中的小草人。拿起草人定睛一看,胸口写着“尉迟”二字,扎上了数十根银针,可谓万箭穿心。

草人的分量轻如鸿毛,此时却沉甸甸的压在手里。他终于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纪忘川就是失踪二十多年的太子尉迟云珩。

二十三年了

,混混沌沌这些年,直到今时今日才知道是为何而活?为了重掌江山、拨乱反正而活。眼眸朦胧,他掖了掖鼻子,男儿有泪不轻弹,尚未到伤心处,能忍则忍下了。摊开尘封了二十多年的襁褓,丝绸上的龙样栩栩如生,那一定是母妃亲手所绣。只是那么多年过去了,绣工依旧精美,只是丝绸被虫蛀了一些斑驳的小孔。

他仔细打量这些孔子,在明黄绸中看到了一抹暗色,襁褓中有夹层,他顺着虫蛀的孔子撕开一道,果然藏着一片薄如蝉翼的画皮,其上勾勒出五色鸾鸟,分别是丹凤、羽翔、化翼、阴翥、土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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