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世本无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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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与紫電一起从厚重的黑云中塌落。</p>

滂沱大雨冲过龟裂的路面, 汇聚成湍急的河流，五颜六色的破碎玻璃与花花绿绿的纸张在水面打着旋。一只苍白的手伸进冰冷的水里，将一张印满字的纸捞了起来。</p>

纸张被浸透了，但字迹还能辨认, 不知哪本古代天文学溯源的脱页, 研究的是“夸父逐日”这一壮丽神话意象源于何种太古记忆……不完整的残页认为夸父追日是遂古先民观影定时的造历残影。[1]</p>

师巫怆然闭眼。</p>

古神一梦，大梦千万年, 梦往昔之执念, 梦花开不败，梦青松不衰。太过重的执念, 就衍化成了虚无缥缈的小世界，似假还真，所欲所求于梦中反欺于现实，所以月母驻守凶犁土丘千万年，她的族人化为行僵，始终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厌火眠孤岛岛上桃林万顷，永开不谢。</p>

是为“虚世”。</p>

仇薄灯的虚世却始终深藏心底。</p>

从前, 太乙和巫族以为是因为他受创太重，神魂破碎，是以虚世缥缈，不曾外泄。</p>

可事实呢？</p>

事实是什么？</p>

“……是你什么都记得。”</p>

师巫洛抬头, 声音沙哑。</p>

他看见积雨汹涌, 阴云垂地, 高楼广厦一栋接一栋地崩塌，钢筋铁骨扭曲成太古的巨蛇。大道通途一条接一条裂开，黑雾翻滚扑出, 撕碎一切粉饰出来的美好。血肉一块接一块地从往来行人身上剥落，转瞬就变成数以万计的骷髅。</p>

骷髅号哭。</p>

扭曲成神话的往事，始终不忘的罪果，什么都记得，什么都没忘记……连自欺都做不到的人，要怎么去欺瞒现实？</p>

繁华云烟是假的，肆意妄为是假的，千娇万宠是假的。过往那么多年，他最爱的人，始终活在地狱里，无处逃离。</p>

师巫洛松开手，潮湿的纸张跌落回浑浊的雨水中，转眼被冲走了，但很快就有新的纸张顺着浩浩荡荡的雨水流下来。他逆着水流向上跋涉，黑衣的衣摆被雨水冲展，并没有对周围奇特古怪的景物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惊异。</p>

越往上，顺流飘下的纸张越多。</p>

到后面，由雨水汇聚成的河面已经被纸页覆满，故纸旧卷重重叠叠，仿佛落满心底的沉灰。</p>

师巫洛在河流的尽头见到唯一一片还未倒塌的建筑。</p>

灰白色的砖，爬满藤萝的墙，旧牌匾上写着求诸己身的校训。纸张就是从菱形铁门下源源不断地流出来，隐约可以听见校门后，有猎犬沿着墙根来回，不断仰起头，冲门外的骷髅叫唤——声音低沉威严，像极了太乙宗看守山门的老天犬。</p>

师巫洛把手放到铁门上。</p>

……………………</p>

哐——</p>

石壁被炸开一个口，尘埃和碎石向里飞溅。</p>

三道身影连滚带爬地蹿出灰尘。</p>

“咳咳——”</p>

半算子咳嗽到一半就被不渡和尚一把死死捂住嘴巴，剩下半截气倒转卡进咽喉里，卡得他两眼上翻，一张清俊的小白脸活生生憋成了紫红色。</p>

“和尚，你要把道士掐死了。”</p>

陆净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大惊失色。</p>

不渡和尚赶紧松手，尴尬地解释：“贫僧这不是怕牛鼻子咳嗽太大声，害我们被发现了嘛。”</p>

半算子死中得活，热泪盈眶地深吸几口气，然后飞起一脚狠狠踹在不渡和尚屁股上，把他踹回碎石堆里，破口大骂：“死秃驴，能不能动动你的脑子想想，我们炸洞的声音不比我咳两声大？小道看你就是诚心谋财害命。”</p>

不渡和尚理亏，不好反驳他，只能嘟哝几句诸如“贫僧是债主，要害命也得把钱讨回来再害”之类的话。</p>

半算子：“……”</p>

半算子这回什么都没听见，扭头打量起他们好不容易抵达的这处大阵穴眼。</p>

三人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颇有几分说来话长。</p>

那日，打探得鬼谷是在杻阳山布阵后，三个二世祖琢磨了一路，寻思着以自己的这点本事想要提前毁阵，简直就是痴人做梦。琢磨来琢磨去，最后琢磨出了一个歪招。反正他们与仇薄灯交好人尽皆知，三人索性一路也不做伪装，大摇大摆直奔杻阳山，甚至还专门找了面大旗，由路大文豪洋洋洒洒地题了四个大字：</p>

生死之交，两肋插刀。</p>

尔后，三人就扛着这面昭告天下的大旗，光明正大跑到杻阳山脚下，把旗帜一插，开始每天敲锣打鼓声势浩大的“强闯祭坛”的壮举——说是壮举，其实就是三个人轮流闯山，然后没登多高就被驻扎此地的仙门长者哭笑不得地丢下山去。尽管屡战屡败，三人依旧屡败屡战，成了一时涌西人尽皆知的笑谈。</p>

药谷、鬼谷和佛宗那边，陆沉川一面是对自己这个弟弟那日的质问心中有愧，一面也是想让他碰碰壁，知道什么非人力可违，默许了他闯山的行为。</p>

佛宗的笑脸弥勒则要现实一点……不渡和尚虽然年岁小，但毕竟顶着个“佛子”的名号，在宗内地位比他还高，只要不是做出什么祸害佛宗之事，笑弥勒也不方便管。</p>

鬼谷派则向来崇尚“无为”“自然”，牧鹤长老是出了名的不管事，余下的鬼谷弟子去劝半算子的时候，半算子只一句话“各位师侄是打算来替师叔还钱吗？”——据说，只要他闯山一次，山海阁左月生就付酬银一百两。鬼谷弟子当即溃败，掩面而走。</p>

只剩下负责布置杻阳山祭坛的风花谷众人，被这三个二世祖搞得不得安生。</p>

正儿八经地应对吧……三个人的修为摆在哪，一闯山，挥挥手就击退了。他们被揍一顿，也不生气，窝山脚休养一阵，就又生龙活虎地继续闯，跟牛皮膏药一样。但如果要动真格把人逐出杻阳山，他们就真的要拼死拼活。风花谷怕不小心把人打出个什么好歹，药谷、鬼谷和佛宗面上不好交代，也只好在每天闯山时把人撵下去，捏鼻子认了这口气。</p>

反正，谅他们三个二世祖，能掀起多大浪花？</p>

——还真就让他们掀起了浪花。</p>

明面上，他们是敲锣打鼓，大肆声张地试图强闯祭坛，成了一时无二的笑话。背地里，由半算子借推星盘之力，算出了千里大阵死门所对应的“坤位”，再由陆净结合毒经和药典上记载的古法，寻到两只在杻阳山底沉眠的穿山兽。然后由不渡和尚出马，威逼利诱地“渡”了这两只穿山兽，说服它们替自己三人挖掘地道。</p>

这穿山兽久居地底，生来便有一身穿壁凿石的好本事，涌洲西部的地底，多有它们挖掘出来的地道，罗网密布。此时又恰逢穿山兽打洞屯食的时节，便是有仙门大能察觉地底深处的动静，见是两只穿山兽，也不会起疑。</p>

就这么“明闯杻阳，暗渡羽山”，三人在今天傍晚被“押”回旋城后，等到众人都起阵离开，便马不蹄停地钻地洞，一路狂奔。</p>

“牛鼻子，”陆净环顾四周后，狐疑地问，“你真没算错地儿？”</p>

遍地怪石，地河涓流。</p>

怎么看都不像什么“坤穴”。</p>

“应该没算错，”半算子掏出他的推星盘，一边摆活，一边解释，“坤穴是鬼谷奇门遁甲的说法，定的是大阵的死门。卦术与奇门遁甲相依相通，牧鹤长老的兵戈卦，在我们鬼谷都有神鬼莫测之誉。就凭我们几个，想破牧老的阵，无异于痴人说梦。小道能算出这死穴位置，除了推星盘乃三大古卦之首外，也是因这千里大阵并非全由鬼谷弟子负责的，气机牵引之间，有一定的滞涩。”</p>

“所以呢？”陆净不耐烦听他叨叨一大串，“说人话。”</p>

半算子好声好气地继续解释：“云梦龟卜，要占气机起阵，需要在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处气机引汇的穴眼置一与欲伐者气机相关的事物。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试试看，把这死门中与仇施主气机相关的事物毁掉。”</p>

“毁掉这阵就破了？”</p>

陆净闻言，问道。</p>

“……要是能这么破了，我们何必明闯暗渡？”半算子被他噎了一下，“毁了坤穴中与仇施主有关的事物，死门就会出现一线可趁的生机。小道想，那位首巫应该就有机会，借此带仇施主脱身。”</p>

陆净听了个半懂非懂，嘟嚷：“太逊了吧……绕了这个大圈子，花了这么大力气，只能争取一线可乘之机。”</p>

不过他也知道凭自己三人的本事，也没法奢求太多了，一抖衣服上的碎石，开始寻找这坤穴中与仇薄灯气机相关的事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