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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章白发成魔,剑断平生

钟声、雨声、雷声、山崩海啸声。

声震天地。

御兽宗弟子来不及逃离,来不及躲避,甚至连意识到发生什么都来不及,就已经随着炸裂崩飞的山体一起,被砸进海水与黑暗中。视野中最后的画面,是大雨般的巨石间隙中一闪而过的银光。

龙首群峰一座接一座地裂成两半。

褐色的山石从苍白的骨骼上,大块大块剥落,坐落在御兽宗群峰峰顶的山钟钟楼尽数倒塌,洪钟大吕挂在龙骨脊柱的棘突上,就像一个个青金色的铃铛。

巨龙披一身山钟,拖万千沉重的铁索,矫首向天。

遥远的梅城。

天山喷出熊熊大火,火与雪一起扬向天空,像一场漫长的梅花落……很久很久以前。三足的银龙衔梅路过,她见天池如镜,见流民蜷曲,便松口让梅花掉落。纷纷扬扬的梅花代代枝枝,撑起了一座城的十喜歌。

一恭二喜,彼之不去。小雪降兮,扶扫庭兮。

三恭四喜,赐我冬兮。大雪硕兮,纷纷盖羽。

……

万千银光如万千银羽,纷纷散落,夜照四方。

……昔有神龙,其长万里,其鳞辉辉,出没云中,光照通胧,所至无有不澈。

骤然间,长夜如昼。

白昼中,一袭血衣落向披一身银光的巨龙。

庄旋从短暂的惊愕中惊醒,毫不犹豫地向前,右手五指朝冲天而起的龙影一张,一收。一根根以沉铁铸造的铁索深深卡进脊骨的棘突,随着它们的猛然收紧,银龙龙骨生生定格在半空。

闪电划过,照亮死去几千年的龙。

修长纤细的肋骨弯曲如笼,长长的脊柱如盘旋弯曲,以一种与庞大的形体不同的轻盈优雅,螺旋向上,朝高空昂起它的头颅,就像一条巨蛇想用鼻尖去小心接住一朵花——龙首所向之处,狂风中,神君的血衣翻涌,如佛禅里描述的,盛开在赤火地狱河岸的曼珠沙华。

神君垂首。

凝望当初缠绕手腕撒娇的小银龙。

它已经变得非常非常大,大道飞起在空中,就像一整条雄峰巨岭蜿蜒在云层。

红衣拂动。

举御兽一宗上下,无一人看清第二剑到底是怎么出的,就听见铮铮之声不绝于耳。

“小心!!!”

一名乘鹤的御兽宗长老厉声大喊。

山群龟裂时,反应不及弟子被山石碾压,死者过半。余下众人,或乘飞鸟,或驭蛟龙之属,堪堪飞起躲避。此时,一道道强劲的风声比乘鹤长老的呼喊更快抵达——那是一根根在同一时间被斩断的锁链!

链重千钧,以沉铁铸造。

这是昔年御兽宗用来困龙的利器,如此它在倒飞向御兽宗自己。一位位御兽宗弟子连哀嚎声都来不及发出,就连皮带骨,被斩断崩回的铁索撞成了肉泥。片片血雾在铁索上炸开,如一根褐色的藤蔓,忽然绽满刺目的花。

血肉和骨渣混杂,噼里啪啦落下。

庄旋倒退一步,喷出一口血,紧扣银龙内丹的手手背青筋暴起。

他勉强站定,入目是遍地疮痍。

雄奇的群山不见了,崩塌瓦解的山体铺满海面,低矮起伏,成了一片狭长的浮土,也成了一道回环的褐色伤疤。深色的血泼在上面,被暴雨冲洗,泥土的黄和血的红混在一起,向两侧的水域弥开。

比先前的连番血战更可怕。

反倒是从一开始就聚集在一起的西海海妖,借助重重防御,勉强挡住了这惊天动地的变化。

这是反击的时机。

困住它们的龙首群峰不见了,与它们厮杀的御兽宗蒙受重创,它们该借机冲出去,冲向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御兽宗,该去把那些狼狈逃窜的背叛者撕成粉碎。可它们谁也没动,全都站在惊涛骇浪的海水中。

全都静静地仰望天空。

……妖的记忆有多久?

很久很久。

久到万载过去,最初的记忆依旧清晰。

人生下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知道,要耗费上许多许多的时间,才能掌握最基本的知识与力量。婴儿时期的牙牙学语,孩提时期的蹒跚学步,少年时期的学堂苦读……生而知之者,其唯圣也。

可对于大妖来说,“生而知之”并非圣贤才能具备的能力。

妖与人不同。

妖以血脉传递信息,以血脉传递能力。

上一代的大妖,将自己的力量与知识,通过血脉传承给后裔。所以很多妖,一出生就站在了部分人穷极一生也无法达到的起点。

血脉传承,血脉传承。

身为父母,总是会忍不住把所有自己认为最好的东西,毫无保留地交给儿女。把强大的力量,有用的知识,美好的东西留给下一代。在父爱与母爱上,妖与人没有什么不同。

最初的妖,如孩子数石头一般,把它们最心爱的东西传递给下一代。

力量,知识,以及……

记忆。

最初的西海海妖,在冰冷晦暗的海底,不知因何而生,也不知因何而死。彼此之间,只有无来由的愤怒,只有发泄愤怒的自相残杀。那是一段漫长浑噩的记忆,血色的光影交错混杂,只是模糊回首都能感觉到扑面的尖锐戾气。

没有温情,没有柔和。

直到雪尘落进黑暗。

……是妖啊。

白衣神君一手提灯,一手拢袖,低首垂眼。

那时候的海还不像现在的海,海水是漆黑的,是粘稠的,像血也像泥巴。海妖如蛆虫,如蛇群,挤在阴冷的巢穴里,即畏惧,又惊愕,冰冷的竖瞳盯住来者。那时的神君还没有想去建四极,只是偶然路过。

强大,可怕。

却没有敌意。

偶然路过的神君没有一丝杀气,轻轻地,似乎微微有些惊讶地感叹了一声,便继续向前。

被压得很低的鳞甲摩擦声在黑暗中尾随。

西海海妖不远不近,跟着他。

……那是什么?

最初的妖盯住在海底摇曳的光,懵懵懂懂地想。

想要抢过来,又不敢动手。

……偶然路过的来者强大可怕,却没有敌意,它们就该老老实实躲到角落里去。

一路尾随除了找死就是找死。

可或许,就是因为对方没有敌意,没有杀气,以至于它们好奇得近乎放肆。

以往都没见过的东西……

是什么呢?

除了厮杀,进食还是厮杀进食的妖第一次费力思考,怎么也想不出答案,不由得变得越来越焦躁。后方的血气变得浓重起来,只身走在黑暗中的白衣神君停下脚步,叹了口气,回身。

受惊的海妖拥挤着向后退。

这是灯笼。

里面烧的是迷毂烛。

神君举了举灯笼,轻柔温和地解释。见海族退缩在远处,又忌惮又不愿意离去,想了想,他又挥袖,在污秽中清出一小片空地,将灯笼放了上去。

迷毂是什么?灯是什么?

神君离去后,混沌深海中,强大的妖们立刻扑向对方……那时候的妖,还不知道什么是“同族”,也还不知道什么是爱,只有最简单的,那就是杀死其他的大妖,把发光的宝物据为己有。

可它们一动手,烛火就被风和气流带得摇曳跳动。

行将熄灭。

动手的大妖被吓到了,纷纷停在当场,全都不自觉地屏息凝神盯住那一抹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火焰。一直到它安定下来,紧绷的肌肉才骤然松开。烛火一定,大妖又想扑向对方,然而一扑,烛火立刻又跳动了起来。

反反复复,灵智未开的大妖们终于意识到

它们不能在灯笼边打架。

有史以来,深海大妖们第一次,聚集在一小片地方,没有因为没来由的暴怒自相残杀,第一次学会围在一起,安安静静地盯着一缕相对它们而言,很小很小的火。火焰印在一双双或赤红,或冷金的眼睛里。

迷毂为芯的烛火火焰洁白,跳动时如舞女的裙摆。

……好看。

漂亮。

它们模模糊糊地想,有了对“美”的直观印象。

最顶层的深海大妖不再像往日那样,沉迷厮杀……就像闸门初开,就像天光初溅。一缕火星激起了自我花火,它们聚集在火边,火光照出彼此的相似形貌。它们忽然意识到自己长什么样,对方长什么样。

何者为我?何者为他?

它们发现了问题,却找不到答案。

日复一日的思考间,一个小小的灯花炸开。

迷毂燃烧殆尽。

黑暗重新降临。

一开始,海妖们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它们的视线中仿佛还遗留着火焰的影子,还在跳动,还在翩跌如舞。它们依旧围在灯笼旁边,等它重新亮起来,还伸出前爪,去碰那灯笼,它们简单的思绪以为这样就能让灯笼重新烧起来,

直到视线中残留的火焰幻影也彻底消失了,灯笼被谁不小心“咔嚓”碰碎,

庞然的石夷、身披恶甲的鳖龙、百里的恶蛟……一群大妖重新躁动起来。想做点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做,像一群急得团团转,却找不到方向的幼犬。

黑暗被轻轻分开了。

是清蒙的微光。

白衣纷纷,如云如雪,如霓如雾。

神君俯身,拾起竹灯笼。灯笼的提手和细竹薎被还没有学会收敛力道的妖族弄断了,洁白的纱棉不知道沾上谁鳞甲上的血污,变得脏兮兮的。海妖们发出低低的,长长的呜咽,眼巴巴地看着他。

“蜡烛烧光了。”

神君在大妖围成的圈中坐下,拆开坏掉的灯架,洁净的细竹篾柔软如丝绸,在他干净修长的指间跳动,一点一点,重新编织起一个漂亮的框架。他的衣上,发上蒙着淡淡的,白雪一样的微光。

他低垂眼睫。

皎如白玉的脸庞,投下淡淡的影子。

石夷闷头闷脑地蹲在神君旁边,神君更替竹骨时,一节竹篾从他指间滑落。石夷伸手去捡,粗大的,沾满血污的手碰到神君洁白的衣袖,顿时在上面留下一大块脏兮兮的痕迹。周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妖族从出生以来,就在泥泞里挣扎厮杀。

它们很少意识到自己是脏的。

白衣如雪,污迹分外鲜明。

石夷握着竹篾的手,张开又收起,停在半空,不知道该递出去,还是该收回。

神君自然地接过竹篾,笑着道谢。

石夷瓮声瓮气,不知道应了什么。但周围渐渐变得热闹了起来,海妖们不再像先前那样安静,你挤我,我挤你,时不时呜呜咽咽两声,占不到位置的妖大着胆子,爬上了像石夷这样的大妖肩头。

一头抢不到位置的夔龙,把自己狰狞巨大的脑袋探过妖群,偷偷摸摸地把神君洁白的袍袖压住一角。

……喜欢。

它们模模糊糊地想。

神君,灯笼,漂亮。

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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