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第七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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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犯错。”展琛说。</p>

俞堂贴在展琛的怀里, 他想说话，可熟悉得过了头的温度和气息裹着他，又让他忽然没有了力气。</p>

……</p>

他像是又忽然变回了那个晚上的小光团。</p>

在展琛这里, 他学会了很多事。</p>

学会了熟练地给自己找饼干, 学会了绕着灶台边的展琛没完没了地转，学会了只要砸一下投影仪, 就可以舒舒服服窝在抱枕堆里一边打游戏一边看电影。</p>

也学会了别的。</p>

他藏在路灯的光线里，想等展琛回家, 跳出来突然吓展琛一跳。</p>

他没能等到展琛，那是他第一次自己看地图，弄反了地图的方向, 找错了路。</p>

路灯下是他见过的人类。</p>

那些人类会送他礼物, 有些礼物他喜欢，有些礼物他不喜欢。有个亮闪闪的奇怪银色仪器, 还会闪红灯，他喜欢得不行，特地偷偷藏在电子风暴里, 准备送给展琛。</p>

那些人还会用机器制造一种奇异的电子脉冲。</p>

那种电子脉冲的频率和他很像，偶尔有几次，甚至还会有些他能理解的含义。</p>

他从没有过同伴，也从没见过和自己一样的频率, 他以为这个世界上还有别的电子风暴，兴致勃勃地上了好几次当。</p>

他最先遇到了展琛, 已经慢慢褪去了原本对人类的提防，在他准备过去问问路的时候，下面那个穿着军服的男人也刚好开口。</p>

“再警告你们一次，不要节外生枝。”</p>

那个人的声音压得很低, 有些阴沉：“我们当初的委托，是解决掉那个有叛变嫌疑的特战队小组，要干净，不留痕迹，完全像是一场意外。”</p>

“我们替你们打掩护，不干涉你们的实验，但你们也不能给我们留下被人捉住的把柄。”</p>

那个人神色阴冷，低声威胁：“想清楚一点，如果你们不遵守约定，我们也不会再客气……”</p>

他对面是个套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p>

有一点驼背，头发稀疏，所有野心藏在老式眼镜厚厚的镜片后面。</p>

白大褂眯了眯眼睛，不以为然：“有叛变嫌疑？”</p>

“不就是他们那个试点成功了，整个联盟就要改革，以个人为单位的作战变成集体单位，机甲不再有过去的绝对优势，你们现有的地位会一落千丈……”</p>

白大褂慢吞吞地说：“我们做研究，也是看军事新闻的。”</p>

军服男的脸色瞬间变了。</p>

他眼底冷凝成一片，神色沉得风雨欲来，不着痕迹地去摸藏在身后的枪。</p>

“急什么？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那个队长不也已经按你们的心意疯了吗？”白大褂说，“揭发你们，我们自己也要跟着倒霉，谁会做这种蠢事？”</p>

军服男哑声说：“……最好是这样。”</p>

“人就是这样，谁都有见不得人的私心，谁也不比谁见得光。”</p>

白大褂说：“你们要解决掉一个碍事的特战队小组，我们恰好需要实验体，各取所需，有什么不好？”</p>

军服男盯着他，眼底变幻不定。</p>

白大褂：“放心，实验体都被修改过外貌，他们查不出来。”</p>

“更何况……就算再调查多少次，也永远只是场意外。”</p>

白大褂的语速依然不紧不慢：“怎么是我们的错？不是因为电子风暴那个祸害吗？”</p>

“所有人都知道，电子风暴是不能抵挡的灾难，惹了多少祸，害了多少人。”</p>

“只有在我们和你们知道，这才是能让我们如愿以偿的宝贝。”</p>

白大褂说：“你去看看电视，看看那些遇难者家属的联谊会，人们恨的不都是电子风暴吗？就连我们向科学部申请的实验经费，在明面上，也是要控制和驱逐电子风暴，造福人类……”</p>

军服男沉声打断他的话：“这些话，留着去你的科学部说。”</p>

白大褂知道自己又一次说服了他，低着头，露出满意的笑。</p>

“我这次来，是想提醒你，安全部的特别调查科盯上你了。”</p>

军服男冷声说：“不知道是真是假……你那些在观察的实验体里，可能有安全部的探员。”</p>

“我不清楚他们是怎么发展的内线，可能是通过你手下的研究员，也可能是通过那些人外出放风的机会。”</p>

“你那些实验体里面，那几个军方出身的，就算被改造过，也未必不能抵抗你那个系统。”</p>

军服男：“你也应该清楚，我们的事如果被安全部的人知道，会是什么后果。”</p>

白大褂脸上的肌肉微微一跳。</p>

他的神色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波动，沉默了一阵，才又问：“消息准确吗？”</p>

“我们也不能肯定，只是提醒你一声。”</p>

军服男皱紧眉：“差不多了就赶快销毁，尤其那几个还能保持自主意识的，你们的程序不是很强吗？下手利索点……”</p>

他们的声音越压越低，白大褂扶着眼镜，若有所思地缓缓点头。</p>

……</p>

再次回溯这段记忆，俞堂已经能清晰理解其中的一切潜台词。</p>

一旦庄域的试点成功，整个军方就会迎来翻天覆地的改革。重新回到以作战小组为基础单位的战斗模式，强化战术和协同配合，把指挥官的作用发挥到极限。</p>

原本以机甲为核心、斥巨资打造重型武器型机甲、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培养机甲操作员的单兵作战体系，随着时间的推移，都会彻底不复存在。</p>

既得利益者们不甘心这种事情发生，于是以和科学部联合开展“AI化武器”和“仿生人计划”相关研究作幌子，找上了温迩的导师。</p>

包括盛天成在内的这些人，暗中和温迩的导师合作，故意尖刀小组保护研究团队，趁机制造了一场“意外”，让庄域的所有战友和部下消失在了电子风暴里。</p>

“这些人忙着内斗，忙着守住自己的利益，忙着清除异己。”</p>

俞堂说：“他们没想到，上一场战争才过去十年，竟然就爆发了远超之前任何一次规模的虫潮入侵。”</p>

展琛没有立刻开口，安静地听着他说。</p>

“连温迩也只是他们这场计划里的一枚棋子。”</p>

俞堂联系起所有前因后果：“温迩的导师应该并不满意他……他太偏执了，他生活在自己的幻觉里，他对电子风暴的全部狂热，都只来自于蒲影的那道影子。”</p>

“他的导师野心更强，也更疯狂，这是场天衣无缝的合作。”</p>

“每一方都在合作里各取所需，那些守旧派巩固了自己的利益，温迩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地位和实验条件，他的导师得到了最完美的实验体。”</p>

“疯狂、野心和贪婪勾结在一起，折断了他们自己最锋利的尖刀。这把刀遇到过最凶悍的虫潮，经历过最艰难的战斗，谁也没想到，把他们折断的力量来自他们身后，来自他们豁出命保护的部分。”</p>

“……然后，整个联盟被卷入了旷日持久的鏖战。”</p>

“缺失了最尖锐的那一部分，缺失了本该就位的中坚革新力量，联盟的军队挡不住虫族。”</p>

俞堂一口气说了太多话，他的声音透过机械音的变化，依然藏不住的隐隐发哑：“这颗星球……这一整个星系，都会在战争里被毫无悬念地彻底拖垮，人类会走向末路，在灭亡的路上，回看这一段的时候，他们——”</p>

“小光团。”展琛说。</p>

俞堂的声音戛然而止。</p>

他有些庆幸自己被装在了机甲里，冰冷坚硬的铁壳能掩去很多细节，如果是原本的身体，他未必能说得出这些话。</p>

可接下去的话，他也已经说不出了。</p>

……</p>

那天晚上，他最终没有再去找展琛。</p>

他已经能够理解人类的语言，那个白大褂说的话，他已经能听懂不少。</p>

他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多人掉进了电子风暴。</p>

他的确住在电子风暴里，但电子风暴的范围实在太大了，他自己要完整绕一圈，也需要很久，偶尔还会因为记不清地形在里面迷路。</p>

……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是个祸害。</p>

他顾不上再回去找展琛，他去看了白大褂口中的“电视”，第一次接触到了除开展琛之外的世界里，人们对电子风暴不加掩饰的憎恶和痛恨。</p>

他一点也不觉得那些人骂错了。</p>

在遇到展琛之前，他的确不能理解人类的感情。</p>

但展琛教会了他很多东西，他已经能听懂展琛给他念的那些故事、陪他看的那些电影，能体会到属于人类的喜怒哀乐。</p>

他已经能够理解人类的痛苦。</p>

他看见了被长辈领着出席父母葬礼，神色茫然的少年。看见了站在功勋墙前，一遍又一遍反复擦拭儿子照片的老者。</p>

他看见联盟总部的回忆，军方的负责人双目赤红，被人劝抚着往回按，依然用力捶上摆满了资料的桌面。</p>

“我还能站在这，还能听你们在这里废话！”</p>

军方的负责人嘶声喊着，喉咙像是浸了血：“那是全联盟最优秀的观察手，是特战队有史以来最出色的负责人！他们救了你们所有人的命！你们调查了这么久，就让我去告诉他，他的部下被什么狗屁电子风暴卷走，再也找不回来了！”</p>

军方负责人被人按着，崩溃地脱力坐回去：“你们把手伸到这里，早晚会出问题……再爆发和虫族的战争，我们已经挡不住了。”</p>

“星球会被占领，星系会被吞没，人类会走向末路。”</p>

军方负责人哑声说着，像是某种叫人胆寒的宣判：“在这条路上，你们再回看这一段，会知道接近电子风暴，是你们走向灭亡的开端……”</p>

……</p>

不断变幻的光影打在窗户上。</p>

那家人只是用电视当个背景音，男主人和女主人都在各自忙工作，只有刚写完作业的孩子在专心看里面的内容。</p>

听见电视里传来的杂音，男主人以为是天线又坏了，疑惑地抬头看了一眼，拿过遥控器换了几个台，发现没什么问题，随手把遥控器放在一边。</p>

那个孩子走过去，问他的父亲：“电子风暴是坏东西吗？”</p>

“是。”男主人随口说，“科学部不是都发通知了吗？我们星系最近在电子风暴的什么高发区，要民众提高警惕。”</p>

孩子有点害怕，又有点不服气，小声反驳：“我同学给我看过，电子风暴可美了，像地理课上学的极光。”</p>

女主人点了点他的脑袋：“等你被电子风暴抓走，再也回不了家，见不到爸爸妈妈，看你还美不美。”</p>

父亲半开玩笑，吓唬儿子：“听说电子风暴能听懂我们说话，你一提起它，它就会趁你不注意，悄悄过来找你……”</p>

孩子这次是真吓到了，连忙牢牢闭上嘴，扑进母亲怀里。</p>

女主人半是责怪地看了一眼丈夫：“胡说什么？”</p>

“吓吓他，省得小孩子家家的不知道轻重。”男主人咳了一声，“他老师前两天还联系我，让咱们给孩子进行正确的引导。”</p>

男主人说：“你看他那篇作文没有？还把电子风暴想象成人了，居然还想往电子风暴里面扔小纸条，问它能不能不要来……”</p>

在那些宣传的渲染下，联盟的民众已经接受了他们这片星际位于电子风暴高发区的说法。</p>

越来越多的人在电子风暴里失踪，即使有一部分能顺利出来，也会出现各种问题，需要接受长期的治疗。</p>

这种令人不安的压抑，虽然比不上虫潮货真价实带来的直观恐惧，但也在整个联盟无声蔓延。</p>

人们都在等电子风暴离开，也在等待科学部的消息，盼着能出现哪怕一例被完全治愈的受害者。</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