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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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迩呆坐在驾驶位上。</p>

他回答不了对方的问话, 甚至连像上一次那样、被这些胆大包天的挑衅激怒的情绪，都全然生不出。</p>

在这样高强度的电子脉冲影响下，一定会发生人格的湮灭和解离——这是温迩最近一篇电子风暴相关论文的结论, 还没来得及发表，但已经有了足够的佐证。</p>

人原本就是最复杂的生物，在人格发生变化后, 可能会出现任何一种结果。</p>

……但他没想到, 这个结果里会包括蒲影。</p>

不是那个坐在办公室里，被蒲家精心护着的残次品。</p>

温迩垂在身侧手指开始神经质地跳动，想要伸手拉住眼前的人。</p>

他张了几次嘴，试图说出一两个字，可过于强烈的错愕和恍惚挟持着他, 让他什么也做不了。</p>

……</p>

没有人知道，蒲影失踪后，他就在内心里重新构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影子。</p>

那个影子有蒲影的脸, 戴眼镜, 经常穿衬衫, 不爱说话, 不太喜欢笑。</p>

走路的时候会把左手收在身后, 有不太明显的帝都口音。</p>

温家和蒲家是世交，体制变革前的几百年里，都是声名显赫的皇属贵族。后来政治体制变革，两家在那场大浪淘沙的激战中联手登顶, 一跃成为了参与创立联盟的顶尖家族。</p>

联盟成立后，蒲家留在帝都参政，温家隐退回到了星城。</p>

蒲家当初的家主是温家的副官，那以后, 温家的每一个本家子弟，都会有一个被从帝都蒲家送来的玩伴。</p>

两个人会理所当然地从小长在一起，一起接受教育，一起长大，一起决定今后的发展。</p>

如果双方都恰好愿意，当然也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为配偶，即使没有这方面的想法，也可以成为挚友和至交。</p>

在温迩的认知里，蒲影就该是他的。</p>

可蒲影失踪了。</p>

温迩从来都没能接受这件事，他拼凑起了所有对蒲影的记忆，在脑海里重新给自己构建出了一个影子。</p>

他和这个影子共处了二十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这道影子变成真的。</p>

他把所有自己满意的印象都加上去，并且坚信不疑，如果蒲影还在，如果蒲影顺利长大了，就该是这样。</p>

所以现在回到蒲家的那个蒲影，无疑是错误的、不完整的、需要被治疗的。</p>

蒲影应当被改成他期望的那个样子。</p>

温迩认为自己有这个权力。</p>

……</p>

他面前的“蒲影”低低笑了一声。</p>

温迩的眼底已经有些充血，他找回了一些声音，嗓子却哑得像是生吞了块滚烫的烙铁：“……你笑什么？”</p>

“没意思。”那个人说。</p>

温迩眼尾狠狠一缩。</p>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什么样，但神色一定近乎狰狞。</p>

他脑海里的影子变成真的了，这道影子被他珍藏了这么久，被他用最多的心力保护到了今天，对他的评价居然是……没意思？</p>

温迩用力抓住了那道影子的手臂。</p>

他还想说话，却先被掌心的冰冷刺得一凝，脱口而出：“蒲影——”</p>

剩下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那个被他死死抓着的人已经倒了下来。</p>

温迩托住栽倒的身体。</p>

他猛然清醒过来，仓促去探骆燃的呼吸，针扎一样的后悔铺天盖地席卷了他。</p>

严重超额、极高频率高强度的电子风暴探测，不止会湮灭探测者的人格。</p>

那些狂暴失控的高脉冲电子流，会先摧毁一个人的身体。</p>

他只想把骆燃当作一个弥补遗憾的替身，一个好用的实验观测对象。骆燃只是他在研究中稍微重要和特殊些的一环，如果真的用坏了，虽然有些可惜，但也不是不能找到替代品。</p>

他没想到骆燃会变成这样，会变成最接近他脑海里那个“蒲影”的样子。</p>

“别死。”</p>

温迩把自己摔下车，脱下外衣，用力裹住正迅速失温的骆燃的身体：“我送你去医院，送你去医院……你把他还给我。”</p>

温迩对骆燃做着急救，他跪在地上，神色已经有些歇斯底里：“还给我，你还给我。蒲影，蒲影——”</p>

有人拦住他，没让他疯狂到活活按折骆燃的肋骨。</p>

温迩眼底充血，粗喘着抬起头。</p>

拦他的是来调查情况的安全部门探员，被他择人而噬的状态引得心头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p>

“他还活着，温所长。”</p>

探员没有松开手，依然拦着他：“而且他也——”</p>

探员低头看了看昏迷的人，把后面半句话咽回去，示意同事把担架抬过来。</p>

而且……这个人明明也不是蒲影。</p>

虽然有一模一样的显眼胎记，但长相轮廓都不太像，硬要说的话，穿着打扮倒是有那么一点神似。</p>

但蒲组长要穿衬衫，一定会规规矩矩扣好袖口，领口的扣子也只会解到第一颗。</p>

听小道消息，蒲组长是因为曾经被卷入电子风暴，身体需要随时保暖。他们有探员同事机缘巧合，还曾经意外发现过蒲组长在休息间悄悄试新纳米科技超薄高保温的保暖内衣。</p>

探员亲耳听见温迩管这个人叫“蒲影”，心里多少有些奇怪，面上不显，和同事对了个眼神，把身份不明的昏迷人员抬上救援车。</p>

抬的时候，有个探员无意间碰到了昏迷人员颈间的胎记。</p>

一小片在电子风暴影响下解离的红色颜料，瞬间附着在了探员的手指上。</p>

颜料质量非常好。</p>

探员下意识擦了几次，一点颜色都没有掉，反而红得更鲜艳了。</p>

探员甲：“……”</p>

探员乙：“……”</p>

探员们神色有些复杂，无声交换了几次视线。</p>

温迩因为一个昏过去的人歇斯底里，给这个人做心肺复苏，求这个人不要死，还对着这个人一声声地喊“蒲影”。</p>

这个人穿着蒲影会穿的衣服，打扮成了半像不像蒲影的样子。</p>

甚至还用不明成分的颜料，强制这个人也画了和蒲影一模一样的胎记。</p>

……探员们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到这一步就已经猜出了是怎么一回事。</p>

安全部门同时负责监管，几个经常负责调查作风问题的探员很熟这种事，不着痕迹交换目光，看向温迩时已经隐约带了“会玩”的感叹。</p>

“你们要做什么？”</p>

温迩的瞳孔微缩，他看着几个人朝自己走过来，心头生出不安：“我申请见蒲组长，今天的事情……我会当面和他解释。”</p>

“是个误会。”温迩咬了咬牙，看向骆燃的胎记，“这只是个巧合……”</p>

探员点点头：“我们相信您。”</p>

每个作风有问题的调查对象，都会说一切只是巧合。</p>

“蒲组长回帝都了，要过段时间才能回来。”</p>

探员抬起双手：“温所长，放松。”</p>

温迩沉声说：“我很放松！你们——”</p>

他没能说下去。</p>

在他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的同时，另一个探员从后面包抄过来，熟练地给温迩注射了镇静剂。</p>

……</p>

救援车上，得到了合理救护的骆燃短暂地醒了过来。</p>

他从严重的失温状态里恢复，身上重新开始因为恢复对极寒的感知而微微发抖，视线有些涣散，被人叫了几次才慢慢有了反应。</p>

他的身体还没有恢复知觉，任由随行的救护人员进行救治，尽力微微转动着目光。</p>

探员连忙俯身：“先生，您有什么需要？”</p>

“数据……”骆燃茫然地睁着眼睛，“够了吗？”</p>

几个探员神色微微变了。</p>

他们的确是冲着恢复探测工作的那个“探测者S.t”来的，但总科研所的终端机只向他们开放数据监测，不允许他们查看探测者的具体资料和电子风暴的最新定位。</p>

这一次调查督导的主要任务是黑客攻击事件，他们拿到的调查许可里，也的确不包括这些。</p>

蒲组长已经亲自回了帝都安全部，进行新的调查权限申请。</p>

他们留守在星城，暂时没什么任务，也只是随便碰一碰运气，按照监控下温迩的位置追踪过来，想蹲守看看温迩在做什么。</p>

安全部门的行动常有危险，在发生过几次探员牺牲事件后，蒲影要求部门改革，重新规定救援车必须随时随行，这一次恰好派上了用场。</p>

探员们见多了这种事，以为无非是温迩喜欢这一口，对着他们冷若冰霜凛然不可侵的蒲组长，找了个纾解欲|望的替身。</p>

……没人想过，这个替身还会和他们一筹莫展的调查有关。</p>

“还不够吗？”</p>

骆燃开始挣扎，他甚至吃力地试图坐起来：“我再去测，还差多少……”</p>

“先生，先生。”探员连忙按住他，“你的身体状态很差，随时会有生命危险，不要动。”</p>

骆燃不解地看着他。</p>

探员隔着衣料，手按在被救助者的身上，几乎都觉得自己的体温正在被源源不断地吞噬进去。</p>

探员们接受过培训，他们知道这是一种特殊的失温症，是电子风暴的后遗症。</p>

只有严重超过安全限额、高频次密切接触电子风暴的人，才会患上这种后遗症。</p>

探员微微打了个激灵，忍不住撤开手，低声问他：“先生，你是电子风暴的探测员吗？你在总科研所有注册ID吗？”</p>

骆燃点了点头。</p>

他像是已经被训练得不用思考，听到问题，就已经流畅地背出来：“我的个人ID是S.t，032号探测员，注册编码926314……我还有73次探测未完成。”</p>

探员皱紧眉：“73次？”</p>

骆燃：“我必须尽快，没有时间了。”</p>

他又要坐起来，但这一次他的身体已经彻底没有了任何力气，尽力挣扎了半天，也只是在急救床上微弱地动了动。</p>

“先生。”探员问，“您知道科学部推荐的电子风暴探测频率，是一个月内不超过两次吗？”</p>

骆燃的视线有些空洞，他像是听不懂探员的话，只是因为自己耽搁了时间，有些困扰地皱着眉。</p>

“一个月……两次。”</p>

骆燃：“太慢了，我想快点回家。”</p>

提到这个字眼，他忽然有些焦躁，用力摆了摆头：“放开我。我很好，我赶时间……”</p>

探员们及时按住他，回头看了看被镇静剂麻翻过去的温迩，心里不着痕迹地沉了沉。</p>

……</p>

蒲影亲自回了帝都，重新向联盟总部申请调查权限，要扩大调查范围，让他们留守在星城监控温迩。</p>

他们当然会按照吩咐去做，只是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以为然。</p>

毕竟没有多少人亲自见过电子风暴。安全部一向负责高危行动，更熟悉杀伤性武器的危险，对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哪怕看了再多的资料和记录，也难以有什么清晰直接的认知。</p>

——直到他们亲眼看见了电子风暴的受害者。</p>

不是像蒲组长那样，已经休养了足够长的时间、基本恢复了正常的生活能力，除了偶尔还需要穿一穿保暖内衣，和常人已经看不出什么区别的受害者。</p>

是虽然还没有明确证据，但疑似被强制要求高频次高强度探测电子风暴的探测员。</p>

明明生命几乎在以可见的速度流逝，却因为已经失去对身体状况的感知，依然不知疲倦、飞蛾扑火一样，依然试图进入那一片神秘且恐怖的绚烂极光里。</p>

“不要打草惊蛇……通知蒲组长，请求总部给出权限，紧急封停总科研所的一切探测活动。”</p>

领队的探员低声安排：“保护好探测者，提升温迩的监控级别。”</p>

其余几个探员应声去做，领队回到急救床边，看了看探测者的生命水平数据。</p>

骆燃依然睁着眼睛，他不再挣扎了，轻声问：“我要死了吗？”</p>

“不会。”领队和他保证，“你会活下来。”</p>

“你现在需要休息，先生。”</p>

领队说：“不该有人让你在短时间内进行73次探测，如果有，那个人就是在犯罪。”</p>

骆燃慢慢眨了两下眼。</p>

他听不懂领队的话，也感觉不到疲倦，但他的精力的确已经彻底耗尽了。</p>

“我们会给你注射安眠类药剂，来减缓你的能量消耗。”</p>

领队看着他，放慢语速：“不要抵抗。”</p>

骆燃垂下视线，看着透明的药水被注射进自己的身体里。</p>

他低声说：“爸爸妈妈……”</p>

领队问：“什么？”</p>

骆燃没有回答，他已经陷入了昏迷，一只手从急救床边滑落，和迅速消泯的意识一起坠下去。</p>

他原本始终紧攥着右手，现在脱力昏迷，有什么东西跟着掉在了床下。</p>

领队皱了下眉，伸手把那个东西捡起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