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七尺白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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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亭里，刑部尚书李志一身山青色便服静静的端坐在茶桌前烹茶。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将手边的一个锦盒往前一推，冷冷道：“这是你今天伺候我儿子的报酬。”</p>

小厮上前拿起锦盒递到苏流萤的面前打开，里面五锭白银刺痛她的眼睛。</p>

她僵硬着身子一动没动，翕动嘴唇艰难道：“没想到在大人心里，你儿子就值这个数。”</p>

李志执茶壶的手一顿。下一刻，手中茶壶缓缓放下，他终是抬头看向了面前的女子，精明的眸光里寒戾之光闪过。</p>

“我们李家是忠臣之家，不与通乱叛国的卖国贼同流合污。这个道理，四年前老夫就同你讲过，所以，你与犬儿的婚事早在四年前就不做数了。”</p>

“今日，你劝下犬儿喝药，老夫感激你，但却不会欠你人情。这区区小数是你如今身价的报酬，却不是我儿的。”</p>

四年前李志还只是小小的刑部郎中，短短四年，却是一路从郎中升迁至尚书，可谓平步青云，风光无限。再加了李修这些年的功绩，李家从一个小小的官吏之家，变成了权势滔天，炙手可热的名门望族，成为各个势力争先拉拢的对象。</p>

此刻的李志早已没了当年和蔼可亲的长辈模样，满脸的冷决之情让人心寒。</p>

他冷冷拂袖，“拿了银子就快走吧，明日、以后、都不用再来了，离修儿、离我们李家越远越好！”</p>

苏流萤心里一片冰寒，面上嘲讽一笑，冷冷道：“我却不知道李大人算盘算得这么清，既然如此，那当年我阿爹对你的袖袍之情，提携之恩，大人要如何算清楚？”</p>

闻言，李志面容微微一滞。下一刻，他眸光冷下去，起身走到苏流萤身边，冷冷笑道：“人死帐灭，老夫从不与死人计较。但——与活人的帐却是要算清楚的。”</p>

眸光冷冷从苏流萤面上划过，声音冷冽刺骨——</p>

“当年，你父亲自尽狱中，连块遮尸的白布都没有，是你求着老夫借了你七尺白布。如今，既然你没死在火场里活了下来，七尺白布的恩情你打算如何还与老夫？你可还记得你当年求老夫时都答应了什么？”</p>

闻言，苏流萤的心瞬间冷得比外面的冰雪还透骨。</p>

从父亲落狱到苏家家破人亡，这四年前里，苏流萤早已尝尽人世间所有人情冷暖。可是，她还是低估了人性的残酷与无情，更没想到，被父亲当成挚友的人，竟是连向亡友施舍一块白布都耿耿于怀的要讨回。</p>

而那块白布，却是苏流萤跪在他面前嗑了十个响头，并答应与李修了断一切感情才换来的。</p>

那时的她，还只是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听到阿爹的死讯，伤心悲痛的差点随父亲一起去了。而为了撇清关系，大伯叔父在父亲入狱时已与她家断绝关系，无一人出面，只有她一个人进牢房替阿爹收尸。</p>

她年幼，什么都不懂，连白布都没能替阿爹准备，身上所有的钱换了一辆板车后，也再没钱买白布了。</p>

可阿爹死相极惨，头颅碎了，面目全非。她背着阿爹的尸体出牢门时，一路被人指指点点。</p>

阿爹一生爱面子，她不想阿爹死后还被人当笑话般的看着，就求在刑部当差的未来公公给自己一块白布，可是，李志连见面都不愿意见她。</p>

她跪在他的门前嗑了十个响头，并答应以后再不与李修来往，李志才给了她一块白布……</p>

往事太过悲痛，被她沉封在心底不愿意再提及，却在此刻被李志毫不留情的撕破。</p>

全身瑟瑟发抖，苏流萤咬牙抑止住声音的颤抖，寒声道：“我记得，尚书大人用一块白布换了十个响头和你儿子的姻缘。既然如此，尚书大人此时还让我还你白布恩情，我无以为报，只有在你离世的时候，再还你一块白布了。”</p>

若不是看在李修的情份上，苏流萤恨不得抓了小厮捧着的银锭子扔到他身上，再送他一句，这就当我给尚书大人买遮尸白布的钱了。</p>

然而，看在李修的情面上，她终是咬牙忍下了。</p>

“你……”</p>

李志没想到事到如今，沦为宫婢的她还有这么大的心性，不由恼羞成怒的对着她的鼻子骂道：“是你言而无信，明明答应不再纠缠修儿，却还怂恿他去皇上面上为你求情，从而惹怒皇上……你居心叵测，阴险狠毒……”</p>

在李尚书不堪入耳的谩骂声中，苏流萤昂首挺胸的走出了凉亭，随手将银锭子连着锦盒一起扔进了路边的水池，头也不回的走了。</p>

风雪扑面，走出尚书府的那一刻，她终是忍不住回头看向李修的院子，心里落满冰雪，又冷又痛——</p>

李修，我们此生注定……无缘了！</p>

荣清公主一行早已先行回宫了。苏流萤沿着长长的街道默默往前走，不知不觉，竟是走到一座荒芜的府邸前。</p>

这里是她的家，是苏家大宅的南院。</p>

此刻，相邻的其他两院都灯火通明，一片热闹的景象，只有南院，一片荒迹。</p>

门庭倒下半边，隔着破旧的大门，看见宽敞的院子里长满杂草，遮住了之前烧焦的漆黑。墙壁屋梁还是黑的，断壁残垣，一片荒凉……</p>

站在门前，苏流萤的心境早已不如往昔那般激动。</p>

她心绪平静的看着里面的一草一木，仿佛又看到了阿爹初初带她回苏家时，欢喜的带着她打理多年不住的院子。里面的一花一木都是她与阿爹亲手置办，最后，竟是整成了他们在汴州的院子的样子，阿爹很高兴，说，这样就不怕阿娘回来时住不习惯了……</p>

门庭上挂着半只残破的灯笼，风吹雨打早已让它们失去了原来的颜色。</p>

苏流萤却知道它们原是红彤彤的一对大喜灯笼，是为了筹办她与李修的婚事挂上去的，门槛两边贴着阿爹亲手写的喜联……</p>

也就是在她与阿爹站在门口欢喜的看着下人贴好喜联时，刑部来了人，不由分说的抓走阿爹，抄封苏家，阿娘也被带走。一夕间，风云变色，苏家南院家破人亡……</p>

眼泪终是抑止不住的滚下，苏流萤抹了眼泪，转身朝皇宫的方向行去……</p>

刚进宫门，就有娴吟宫的宫人迎上来，说是荣清公主要见她。</p>

苏流萤知道荣清对李修不放心，跟在宫人的身后往娴吟宫走。</p>

跨进娴吟宫大门，楼樾刚好从里面出来，两人不可避免的迎面碰上。</p>

此时遇到楼樾，想到自己之前那么决断的在他面前表示不会去见李修，苏流萤心里竟生出了一丝做贼心虚来。</p>

她低下头，掩下神情间的尴尬和慌乱，随着宫人一起向他行礼。</p>

楼樾一眼就看到了她，更是看清了她红肿的双眼。想着她重见李修，激动高兴欢喜是少不了的，所以哭红眼也是寻常。</p>

这样想着，心口却酸痛起来。</p>

撑着伞跟在楼樾身边的南山，见到楼樾脸上灰暗的神情，想着他听说苏流萤去了李府时的失落，不由心疼起自己家主子来。</p>

楼樾眼风轻轻在苏流萤脸上扫过，正要抬步离开，南山突然‘呀’了一声，吃惊道：“爷，方才一时走得太快，奴才竟将荣清公主托奴才带给老夫人的阿胶膏给忘记了，奴才现在就回去拿，烦请爷在此多等一下。”</p>

说罢，将手中的伞塞到苏流萤手里，说了句，麻烦你替爷撑会伞。不等楼樾苏流萤回过神来，已拉着另一位宫人逃也似的走了。</p>

回过神来的苏流萤，呆呆的握着手中的伞，怔怔的抬头向楼樾看去，而后者也正一瞬不瞬的看着她。</p>

四目相对，苏流萤脸上一红，犹豫片刻，终是上前两步，惦起脚尖，将伞遮到楼樾的头上。</p>

此时，宫人都集聚在后殿侍候，前院一片安静，偌大的宫院，除了他们俩，静悄悄的看不到其他人影。</p>

楼樾的身量高出苏流萤许多，为了给他撑伞，她只得惦起脚尖。高高抬起的手臂露出小半截在外面，风雪也不停的往她衣袖里灌，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p>

一直撇开脸看着别处的楼樾闻声回头，眸光冷冷的从她脸上划过，吓得她连忙欠身道：“奴婢冒犯世子爷，请世子爷恕罪。”</p>

楼樾目光落在她握伞的手上，只见白玉般的手上有着明显的握印，心里狠狠一滞——</p>

这是握得多紧，竟将手都握青紫了！！</p>

一想到两人手牵手的甜蜜样子，楼樾只觉得握伞得这只手刺得他眼睛痛，不由冷哼一声，伞也不打，也不再等南山，迈步跨过苏流萤，冒着风雪走了。</p>

苏流萤不明白他好好的突然就生气了，但想到性格阴晴不定是楼樾的惯常，也就习以为常，并不往心里去。</p>

而一直躲在旁边的南山本是想创造机会让两人单独相处，没想到半盏茶的功夫不到，话也不见说一句，自家爷就黑着脸走，吓得连忙从藏身的地方跑出来，接过苏流萤手里的伞去追楼樾去了……</p>

苏流萤目送主仆二人一前一后的离去，想着荣清公主要见自己，连忙往后殿赶去。</p>

不等她走到后殿，后殿方向却是惊起了一片喧哗声，紧接着有宫人火急火燎的从她面前跑过，往外跑去。</p>

苏流萤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直觉上感觉肯定是出事了，不由撒腿朝后殿跑去。</p>

一口气跑到荣清公主的寝宫，进门一看，却被眼前的一幕吓倒了。</p>

灯火通明的寝宫里，一屋的宫女嬷嬷都跪在地上叩头哭求不已。</p>

明亮的铜镜前，荣清一身素净的便服呆呆坐着，一头黑亮青丝披散下来，目光空洞面容枯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