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美丽新世界（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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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州，十月。</p>

红绿灯的更替像是人流和车流的开关，每一次人行道上的绿灯亮起，就有无数衣冠楚楚的白领、一手拎菜一手提溜小孩的家庭主妇、背着书包蹦蹦跳跳的学生，拥挤着闯过钢铁巨兽般停驻的车子缝隙。</p>

十字路口南北向直行的绿灯和东西向直行的绿灯同时亮起，两边的车群下意识地向前冲——电光火石间，那圆圆的小灯抽风似的一弹，东西向的绿灯跳转成红灯。</p>

车主猛地刹车，再冲出去一米，他就会和南北向的车流撞上。他冒了一身冷汗，背后不明所以的车主们被后边的车怼进去半个车屁股，愤怒地拍起喇叭来。</p>

人行道上的旁观者吓了一跳，知道自己刚刚和一场大型交通事故擦肩而过，心里不禁后怕。混在人群里的某人察觉情况不对，压低棒球帽的帽檐就想跑，却被人没轻没重地撞倒了。</p>

“不不不、不好意思！”撞他的是个涉世未深的小眼镜，怀里抱着一摞砖头厚的文件，一看就是死读书的模样，道个歉恨不得立正站直，声音嘹亮得仿佛打报告。</p>

浑身上下都透露着拘束。</p>

某人不欲和小眼镜纠缠，撞开他的肩膀想走，却被一对雪亮的手铐拷住了左手。</p>

“你违反了特别调查局颁布的《妖物治安管理法》，涉嫌谋杀，和我走一趟吧。”小眼镜压低了声音说道。</p>

他还想挣扎，却发现全身的内力都被那双手铐锁住了似的，调动不起来分毫。</p>

——</p>

“你真行，抓个这么弱的妖都能被自己撞破皮了。”司南用棉签蘸了碘伏，轻轻地在宋小明一片血红的手心里滚着，“那么好的东西都优先给你用了，居然还能挂彩。”</p>

“我太紧张了。”宋小明小声辩解。</p>

“你在特调局工作这么久，也没见你社恐再犯啊？”司南想了想说，“你社恐还分人发作的？”</p>

“特调局也没有几个人。”宋小明无奈地说。</p>

“言之有理。”司南颇为赞同，把废弃的棉签扔进垃圾桶，随意道，“那个篡改红绿灯线路恶意制造车祸的小妖给供词了吗？给了就可以下班了。”</p>

“签名和手印都齐全。”宋小明把供词递给他，犹豫了一下问，“今天要去医院吗？”</p>

司南轻轻地“嗯”了一声。</p>

两个人收拾完办公室，就搭乘地铁去了医院住院部。医院里的人永远不会少，这里永远充斥着消毒水的气味和生死，来去都是风尘仆仆。其他人都已经默契地到了，却没有人说话。</p>

一群人扎在病房外大眼瞪小眼，却没有人敢推开门进去。就连一向张扬的方东青也老老实实地穿着端庄的衣饰，把他脸上雌雄莫辩的妆容抹了，露出原本有几分英气的面容来。</p>

“你们这样，很像来送葬。”檀真从走廊尽头走来，白衬衫的领口敞开着，外面潦草地披了件风衣。</p>

“别瞎说，快呸呸呸。”司南瞪着他。</p>

檀真笑了笑，没说话。</p>

“快呸啊！”司南继续瞪他。</p>

“呸呸呸。”檀真从善如流道。</p>

这是裴雪听和檀真被人从森林公园的山溪里捞起来的第二个月零八天，也是裴雪听昏迷不醒的第二个月零八天。山崖崩塌后引起了一系列的山体滑坡，这两个人被没被湍急河流中的乱石砸死，已经是命大。</p>

从十几米高的悬崖摔到瀑布下的水潭里，无异于直接砸在水泥地上。</p>

檀真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住了裴雪听，她才没有在第一时间直接内脏破裂而死。檀真身上有长明灯，那点不熄之火护住了他的命门，尽管如此，他还是摔断了不下十几出骨骼。</p>

医生根本不敢相信，檀真这样一个多处骨折的人能拖着昏厥过去的裴雪听游回到岸上，这不是人能有的意志力和能力。</p>

相比起来，裴雪听的情况更加糟糕。</p>

她有轻微程度的脑震荡、多处骨折，以及内脏出血，最致命的是她腰间的枪伤造成了大量的失血。人紧急拉到医院，只差一口气就抢救不回来了，医生给她输了2000cc的血才吊住了她的命。</p>

但人始终没有心。</p>

医生说可能是因为失血性休克导致大脑缺氧时间过长，人很有可能变成植物人。</p>

裴雨颂不接受这个结果，撕了医学诊断证明，把人从苏州转回京州最好的医院。他跟烧钱似的请来各路专家，用最先进的仪器、最好的药，却都是徒劳。</p>

裴雪听没有任何要醒来的迹象。</p>

就在裴雨颂濒临崩溃的时候，从苏州回来就一直没说话的檀真向陆吾提出了一个方案。</p>

“把我心里的长明灯火焰取出来，还给她。”</p>

陆吾很想找个千斤顶控一控檀真脑子里的水，“你能从青铜棺里活着走出来，能以肉体凡胎活三千年，全仰仗这簇火，要是没了它，你可能会原地变成一具干尸！你不想活了？”</p>

“我很想活着，想和她一起活着。”檀真的眼神有些迷茫，“可上天好像从不眷顾我，没有给过我这样的机会。我活着，她就要死。医生说她的情况再继续昏迷下去，可能会器官衰竭而死——这是她的火，她的心，她本来不用死，不用进轮回吃这种苦。而我，早就应该随着大徵的毁灭一起消失。”</p>

“就让一切，回到原本的轨迹上吧。”</p>

——</p>

“檀真，你听我说，或许还有别的办法可以救老大。”司南偷偷拉了一下檀真的衣角，有商有量道，“裴总那么有钱，现在科技又发达，你还是再考虑考虑。万一老大醒来知道这件事，陆吾不得逃亡到天涯海角去啊？”</p>

“谢谢，但是我心意已决。”檀真推开他的手，轻笑道，“如果有别的办法，也不会拖到今天了。”</p>

司南哽住了。</p>

檀真推开病房门走进去，陆吾和裴雨颂都在。裴雨颂视墙壁上挂着的“禁止吸烟”为空气，脚边扔了一堆烟头，陆吾开着窗户透气，大风把他的头发揉成了一个狂野的造型。</p>

“我想了想，还是算了。”裴雨颂抬起鞋尖碾灭了烟头，看着檀真说，“我不理解你们那一套乱七八糟的东西，但我知道拿别人家孩子命换我自家孩子的命，这事儿不是人干的。我会去国外找医生和新技术，听听醒得过来最好，醒不过来我就照顾她一辈子……如果她撑不到那天，只能怪我们今生没有做一辈子兄妹的缘分。”</p>

檀真摇摇头，“我没有父母亲人，也没有好友同门。我不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我只是个孤魂野鬼。你不用感到愧疚，我不是要给她什么，只是把原本属于她的东西还给她。”</p>

裴雨颂皱着眉，“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轴？我说了不行，你们俩都赶紧给我滚蛋。看见你们就心烦。”</p>

陆吾却转过来按住裴雨颂的肩膀，说：“让他做吧。”</p>

“你脑子也进水了是不是？”裴雨颂没好气地说，“我叫你们俩滚出去。”</p>

“你不是想知道你妹妹的天眼是怎么回事吗？”陆吾对着檀真挑了挑下巴，“那是他的眼睛，至于裴雪听的心脏，在他的身上。”</p>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裴雨颂听得云里雾里。</p>

“让我单独和听听说几句话吧。”檀真道。</p>

裴雨颂狐疑地看他两眼，警告他别乱来，就被陆吾硬扯出去了。檀真拉过一张椅子在病床边坐下，十指交叉抵在下颌上，心平气和地端详裴雪听的睡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