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十二年春（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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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帝十一年，春。</p>

檀真从公主府里被放了出来，救他的不是别人，正是皇帝。</p>

安乐公主领旨的时候心里诧异莫名，但还是依言打开了地牢大门。</p>

铁门发出尖锐的响声，温暖的阳光照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光的尽头是盘腿坐在天窗下的檀真。</p>

他仰头凝望窗外灿烂的春光，睫毛根根分明，侧脸像是一块莹润的玉石。</p>

安乐公主忍不住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那里只有一只梳理翎羽的麻雀。</p>

“檀真，父皇让我放你出去。”安乐公主道。</p>

檀真没有动。</p>

安乐公主自觉已经足够宽宏大量、低声下气，以檀真的妄言，便是杀他一百次都不够。</p>

可檀真居然还敢给她脸色看。</p>

“檀真！”安乐公主加重了语气。</p>

檀真忽然笑出了声，像是忍俊不禁。他捂着脸，笑到声音嘶哑，笑声里隐隐透着悲怆。</p>

他疯了。安乐公主想。</p>

“原来是这样。”檀真笑着笑着流下眼泪来，自言自语，“原来这么多年，你过的是这样的日子。”</p>

虽然你站在人群中央，可谁都看不见你，碰不到你，听不见你说话。你也碰不到他们，感受不到阳光的温度，拥抱不了爱的人。他们穿过你，就像穿过一阵风。</p>

这样的日子真是孤寂得叫人恨不得去死。</p>

然而你现在真的死了。</p>

烛。</p>

你现在又是什么感觉呢？</p>

——</p>

檀真回到钦天监的第一个晚上，皇帝秘密造访了这里。</p>

彼时，檀真正坐在庭中观察天象。</p>

这是檀真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观察这位君主，他穿着武将的装束，孤身一人站在檀真面前。檀真没有行礼，连眼神都吝惜分给他半点，只低头将地面上的算筹拾起。</p>

“算出什么来了？”皇帝问。</p>

“陛下真的想知道吗？”檀真波澜不惊道，“结果可不是陛下想听的。”</p>

“如今敢这么和朕说话的人，坟头草已经三尺高了。”皇帝警告他。</p>

“我不怕死。”檀真抬头看着他，“死还能比我现在这样活着更痛苦吗？”</p>

“你在钦天监里豢养妖邪，就是杀你十次百次都不够，你居然还敢有怨言。”皇帝冷笑道，“安乐真是把你宠坏了。”</p>

檀真嗤笑道，“你们不愧是亲生父女。”</p>

“放肆。”皇帝呵斥他。</p>

“无须遮掩，您为什么而来我很清楚，您自己心里也一样清楚。”檀真站起身来，直视他的眼睛，“谶言应验了，是吗？”</p>

皇帝的嘴角微微抽动。</p>

檀真露出一个真情实感的笑容，心里说不出的畅快。</p>

前线战火连绵，大皇子连夜伏案处理公务，拨运粮草、安抚军心、派遣得力将士支援，终于不堪重负，于昨日病倒。</p>

大皇子的病根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从生下来就由最好的太医用最好的药材吊着，才活到如今这么大。这一病宛如大厦将倾，把太医院百年基业砸得粉碎。</p>

今日咯血，明日发热，后日昏迷不醒。</p>

他在鬼门关上做最后的挣扎，医者却不能为他做更多。</p>

“死于社稷，也算是体面的死法了。”檀真淡淡地点评。</p>

皇帝忍下怒气，诱惑道，“你治好他，要什么朕都给，家财万贯、权势滔天，只有这天下有，你要什么朕都给。”</p>

“这话贤妃也说过，果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檀真嘲弄地看着他，“陛下莫不是还觉得，这天下是你的囊中之物，只要你点头，纵然移山倒海，没有你做不到的？”</p>

檀真上前一步，倒将皇帝逼得退了半尺。</p>

檀真早就不是那个一只手就能提起来的小豆丁，要被送进宫只会扑到师父怀里哭。他身形挺拔，站着的时候脊背永远笔直，像是石缝里拔出来的修长竹节。</p>

皇帝早听过这小天师邪性，生来就能见常人不可见之物，今日前来也是仗着一腔血勇，却仍在檀真寒冰般的眼神下竟然感到一丝凉意。</p>

“这煌煌帝都，云集天下财富、名利、权势之盛，就连北方草原上的狼王都觊觎龙椅上的明珠。皇帝一声令下，即便南越旱灾，还是得进贡甘蔗蜜酒。陛下知道酿酒要用粮食吗？”</p>

檀真一步步逼近皇帝，随手推倒桌上的百宝匣——那是安乐公主从前送来的，他今晚本是要拿出来扔掉。</p>

百宝匣里的珠玉如月下海礁上的泡沫般飞溅，莹莹的光辉支离破碎。透明的琥珀狮子身首分离，爪牙零星。圆润的珍珠迸溅出来，滚了一地，隔在两人之间，像是一条纯白的溪流。</p>

“你什么都有，可是不巧，我什么都不想要。”檀真直直地看着他，一字一顿道，“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会救大皇子的——他命该如此，就像我被你们踩死的师父、师兄和……一样”</p>

“实在是时也，命也。”</p>

檀真掷地有声，等待着死亡的利刃落下。</p>

“你这个妖孽！”皇帝拍着石桌，震怒道，“来人，把他给朕关到诏狱里去！有什么刑罚统统用上，直到他服软为止！不必在意四肢完整，只留口舌耳目即可。”</p>

门外等候已久的禁军冲了进来，檀真不躲不闪，只是往藏书阁里走。禁军就要碰到他的肩膀时，一只冰凉纤细的手握住了禁军的手腕，手腕的主人发出一缕娇媚的笑声。</p>

禁军屁滚尿流地倒了回去，叫声凄厉。</p>

穿着破碎红衣的女人在地面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只是她破碎的裙摆下并没有脚。乱草般的长发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她抬起一双没有眼白的眸子，对着几人一笑。</p>

禁军们慌乱地拔刀挡在皇帝身前，两股战战。</p>

檀真侧身俯视台阶下的禁军和皇帝，眼底有淡淡的金色光辉流转。</p>

“看见了吗？这才是妖孽。”檀真淡淡道，“这世上不会有一个妖孽，因为恪守‘不能杀人’的规则而死在人手里。”</p>

“滚吧。”他头也不回地关上了藏书阁的门。</p>

檀真在黑暗里默默地听着自己呼吸的声音，期待着藏书阁某处会忽然亮起，然后那个月光般的女孩嘻嘻哈哈地从后面扑上来搂住他的脖子。可是藏书阁只是冷酷地黑暗着。</p>

窗外的梨花飘到桌案上，几滴水渍随风干涸。</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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