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黄昏（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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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雪下得真大啊。”</p>

陆吾站在窗前，看着玻璃上结的一层冰，叹道。背后办公室里给他上矿泉水的干员一愣，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接这个话。</p>

办公桌上的座机响了起来，陆吾没动。干员牙疼地听着铃声断了又响，响了又断，不依不饶的。</p>

终于，在座机第九次暴躁地喊起来时，陆吾无奈地拿起听筒。</p>

“裴雪听今天带着枪出去了。”檀真的声音混在凛冽的风里，一片嘈杂，“我问了玄武，今天没有外勤，但是执行科出具了对姜文远的判决书。”</p>

陆吾沉默着。</p>

檀真淡然处之的面具被他一把撕开，戾气深重道，“你怎么能让她去处决姜文远？”</p>

裴雪听再混不吝、再杀伐果断，她的枪口对准的也是妖魔鬼怪，总之不是和她一样的人类。法律底线、社会伦理一旦被突破，人就再也回不了头，她会彻底变成人群中的异类。</p>

“她自己同意的。”陆吾挑拣着合适的话说，“裴雪听十三岁的时候，父母被卷入黄昏议会的计划去世；十八岁的时候，曾是她老师的银藏暴露黄昏议会卧底身份，背叛了她。不会再有人比她更恨这群人。”</p>

“这算是什么理由？”檀真显然没有被说服。</p>

陆吾沉吟片刻，道，“檀真，特调局要和黄昏议会宣战，裴雪听是打响第一枪的那个人。今后她在面对黄昏议会时，会杀更多的人，这不是她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把枪对准人类。”</p>

檀真哑口无言。</p>

“你大可以不必紧张，她比你想的要更坚强。这么多年，没有你，她不也过来了？”</p>

陆吾安抚的话消散在无线电波的另一头。</p>

积雪覆盖的街道上，檀真放慢脚步，仰头看着灰白色的天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神色茫然。</p>

——</p>

“世界掌握在少数人手中？”裴雪听自言自语般喃喃道。</p>

姜文远换了个舒适点的姿势，虽然视角上仍然在仰视裴雪听，但他无端地居高临下起来。</p>

“你看看街上走着的那些人，他们的眼睛看不到世界的另一侧，看不到同事藏在衣服底下的尾巴，也看不到趴在自己背后的鬼魂。让这样的人主导世界进程，不觉得可笑吗？”</p>

“他们试图用自己的理论解释一切，但他们不能自圆其说的地方，却非要嘴硬。”姜文远的眼睛明亮，像是枯井里燃烧的火，“而我们呢？就因为我们更清醒，就要被视作异类？”</p>

裴雪听的眼睛看不出情绪，枪口垂下去，“继续说。”</p>

姜文远势在必得，野心勃勃道，“你的天眼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生而天眼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往往都是早死短命，就是因为他们醒悟得太早，要么就是遭人迫害。”</p>

姜文远一边说一边观察裴雪听的表情变化，他不确定裴雪听会不会被自己说服，但他需要时间。只要裴雪听愿意听他说下去，等到老金回来，她就没办法动手了。</p>

“所以，那些看不到世界真相的人就应该被抹杀？”裴雪听的眼睛像是含着两汪寒潭。</p>

姜文远心头一颤，改口道，“当然不是，我们的本意不想伤害任何人，但没有一个历史变革是不流血的。这是必要的牺牲。”</p>

裴雪听忽然笑出了声，那笑容是在是漂亮得叫人胆战心惊。</p>

“是不是在等给你租房子的人？”裴雪听挑起一边眉毛，“太可惜了，他今天有一笔大生意，不会回来了。”</p>

姜文远悚然，震惊地看着她。</p>

裴雪听站起身来，指尖拂过房间里的每个陈设。堆积如山的旧杂志、洗漱工具、复健的小工具等等，甚至还有一个陈旧的八卦盘。</p>

“东西很多很齐全嘛，看起来你做好了长住的准备，你自己也知道他们不会帮你吧？你已经是弃子了。”裴雪听停在那个八卦盘前，扬手把它打飞到地上，“你很有‘开枪的人也会被射杀’的觉悟，还不至于叫我看不起你。”</p>

八卦盘叮叮当当地在地上打着转，声音穿透单薄的楼板，把楼下搅得不得安宁。楼下的住户立刻爆发出几声强有力的国骂，用词肮脏得不能听，裴雪听却无动于衷。</p>

“你们觉得自己掌握了真理，但世界远比你们想象得广阔。你太自以为是了。”裴雪听冷冷道，“收起你的表演吧，姜文远，这里没有对你心悦诚服的听众。”</p>

“你是在因为你父母的死记恨我吗？”姜文远平静下来，问。</p>

“闭嘴。”裴雪听额角青筋暴跳。</p>

裴雪听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对夫妻的音容笑貌了，他们温暖的怀抱、宠溺的笑容和爬满绿色爬山虎的小房子一起被埋葬在记忆深处，在车祸引发的连环爆炸中付之一炬。</p>

十三岁以前，裴雪听还是个没心没肺的小傻子，已经能够熟练地把眼前的妖魔鬼怪当空气看，甚至会在公交车上贴心地提醒漂亮姐姐把狐狸尾巴收一收。</p>

直到那个残阳如血的下午，心血来潮的父母驱车来接她放学。</p>

说来好笑，这对夫妻对儿女一直是放养，裴雪听也从来不是喜好撒娇的公主性格，小学就能自己跨四个街区坐公交回家，偶尔还能叫上不靠谱的哥哥。</p>

偏偏就是那天。</p>

京州市第一中学特大交通事故，至今在各大新闻网站和报纸上都还能找到报道的惨案。几辆私家车失控追尾，把后头一连串的公交、跑车堵了个正着，从岔路口横劈进来的货车上拉着易燃易爆物，“正好”撞上去。</p>

玫瑰色的爆炸点燃了半条公路，司机、乘客、行人，受害者不计其数。</p>

裴雪听因为错过红绿灯，所以逃过一劫。她眼睁睁看着爆炸发生，也看着无数迷茫的魂魄如浮光般飘起，像是萤火那样游走在渐渐熄灭的天光和火光下。</p>

其中就包括她的父母。</p>

“平心而论，在你进入特调局之前，我们并没有注意过你。”姜文远无奈至极，叹气道，“那次行动不是针对你，也不是针对你的家人的。”</p>

这是实话，黄昏议会视普通人如草芥，根本不会为了一个普通人的命大费周章。</p>

他们只是不幸被风暴扫到的一角。</p>

“但结果就是这样。”</p>

裴雪听咬着牙，隐约从自己的齿间舔到了一点血腥味。</p>

姜文远看了她很久，忽然嘲讽地笑出声来，“好吧，我判断错了，你和我们不是一种人。你已经被这个社会的道德规则驯化了，空怀天眼，却是个庸常的俗人。”</p>

“你不配和我们为伍。”</p>

“是吗？”裴雪听抬起枪口对准他的眉心，忽略口袋里震动不止的手机，咬字清晰道，“我感到非常荣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