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伍 一舞剑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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骤然间她舞势一变，那波光与烟云瞬时转变为雷霆震怒，电光火石之间，她手中的柳条如疾风扫过，向着那两个无赖抽了过去。</p>

成都府商旅往来频繁，街上客栈众多。他们找了一家干净整洁又位于巷内的客栈住下。</p>

数日奔波疲惫，两人叫店小二打水狠狠洗了一遍之后，黄梓瑕帮李舒白换了药，便立即睡下了。</p>

第二日黄梓瑕醒来，只觉得全身酸痛。就像她当初从成都出逃时一样，每日在荒山野岭之中奔逃，绷紧了全身的神经，一直支撑下来了。可一旦停下，反而立即感觉到了疲惫，所有的痛楚都扑了上来。</p>

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茫然望着外面穿户而来的日光。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明日将归何处。窗外摇曳的蜀葵颜色鲜明，被日光晕染着照在她的窗前，深紫浅红，如同模糊的胭脂印迹。</p>

她有一瞬间恍惚，觉得自己还是那个使君家的娇养少女，拥有几近完美的人生。出身良好，相貌美丽，名扬天下，身边还有那个与她携手看花的人……</p>

那个人。</p>

她想了一下禹宣，但随即便叹了口气。</p>

在他将她的情书作为罪证上呈给节度使范应锡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彻底结束了。</p>

还有什么好想的呢？</p>

事到如今，想他，还不如想一想今天接下来面对的案子，想一想今日要和李舒白所做的事。</p>

她穿好衣服，坐在镜前有些忧虑。之前还能以自己是宦官，男生女相来掩饰，可如今李舒白也是微服，她又怎么扮宦官呢？而且现在是在成都，见过她的人不在少数，她这般模样，一眼就会被人看出来的。</p>

还在想着，外面有人在轻轻敲门。</p>

她站起走到门边，低声问：“谁？”</p>

“我，有东西给你。”李舒白的声音。</p>

她赶紧开了门，李舒白站在外面，将手中的一包东西递给他。他已经换了衣服，脸上动了点手脚，看来消瘦憔悴，面容普通，只是挺拔的身材依然让他看来皎然不群。</p>

黄梓瑕接过他手中的东西，问：“这么早……王爷出去过了？”</p>

“嗯，如今我姓王，就叫王夔吧。”他跟着她进内，见她十分自然地打开自己递过来的小包，拿出里面的东西，没有半点惊讶的神色，便对着客栈内的小铜镜，小心地给自己的脸抹上黄粉，又用了一点胶把眼角拉向下垂，把眉毛涂得浓重，又扑了一点雀斑。</p>

镜子内出现了一个少年，相貌普通，无精打采，让人压根儿不会多看一眼。</p>

他随口问：“你怎么会易容？”</p>

“之前跟着捕快们混，什么三教九流的事情不会？”她说着，回头朝他一笑，“倒是王爷会这个，比较奇怪。”</p>

“在大理寺看卷宗的时候，见过描述，”他简短地说，一边转身出了门，“出来用早点。”</p>

黄梓瑕赶紧束好胸，换了衣服，跟着他走到前方店面内吃饭。</p>

客栈在巷内，虽然清静，但也因此没什么客人。寥寥几个坐着用早餐的人，也都是昨晚住宿的客人。</p>

他们坐在一张桌上用早点，黄梓瑕咬着馒头，李舒白顺手给她面前的馄饨加了一撮切碎的香芹叶。</p>

黄梓瑕吃了半碗，发觉坐在旁边桌上的客人们，目光全都看向门口。有些特别夸张的，更是伸长了脖子，就跟鸭子一样望着前面。</p>

她手中捏着汤匙，抬起头，也不由得向门口看去。</p>

一朵轻飘而袅娜的云，自门口缓缓地飘了进来。</p>

不，其实不是一朵云，而是一个身形纤细婀娜的女子，走进了店内。她看上去年纪已三十多了，穿着出行时最简便的窄袖布衫，除了系着头发的一根绢带之外，背上一个包袱，脚下一双布鞋，通身上下毫无装饰。</p>

这样一个女子，走路的姿态却比少女还轻柔，如柳枝在风中轻拂的模样，动人至极。</p>

这女子装扮简素，相貌甚美，但最为吸引人的，是她举手投足间的那种姿态，让所有看见的人无须看清她的容貌，便觉得她一举手一投足都是一种赏心悦目的风景，忍不住赞叹起来。</p>

黄梓瑕一时也看呆了，心想，她年轻时必定是绝色美人，即使现在，风姿也依然夺魄勾魂。</p>

只是这样的美人，却是满脸哀戚，深怀心事。</p>

她走到窗边坐下，心事重重，喝了两口粥，便呆呆地坐在窗边，纤手支颐望着外面的青青柳色，一直静默着。</p>

李舒白见黄梓瑕一直看着那个美人，便抬手在桌上轻敲了两下，说：“快点吃完，待会儿还要出去。”</p>

黄梓瑕“嗯”了一声，赶紧吃完了剩下的半碗馄饨，等她再看向那个美人时，却发现她从包袱中取出了一个玉镯，怔怔地看着。</p>

黄梓瑕的手，忽然一松，手中的勺子啪嗒一声，掉落在桌子上。</p>

那个玉镯，对她来说，实在是太过熟悉了。</p>

白玉手镯，雕刻着两条修长宛转的小鱼，互相衔着对方的尾巴，在水波中转成一个完满的圆。因为鱼的体内被雕镂得半空，所以光线穿越而来，显出一种异常柔美明净的光线来。而鱼的眼睛，是小小的粉白色米粒珠子，镶嵌在白玉之上，珠光映衬着玉辉，极其精巧，夺人眼目。</p>

这是禹宣送给她的，那一只玉镯。</p>

这是他中举后，用官府奖励给他的银钱买的。曾经伴着她多少个晨昏，她的手腕也早已熟悉那种沁凉的感觉。在她家遭剧变，仓皇逃出成都之时，她身上唯一值钱的，不过头上一支簪子，腕上一个镯子。</p>

谁也不知道，她将它送入当铺时，是怀着多么绝望的心情。那时她曾经想过，这个手镯从她手腕褪下，以后，可能永远没有再见到的一天了。</p>

然而，她没想到，在刚刚进入成都之时，她居然就再度见到了这只手镯。</p>

李舒白见她脸色忽然变了，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端详着那只镯子，问：“怎么了？”</p>

她见那个美人已经将镯子放回包袱中了，赶紧站起来，对李舒白说了一句“等一下”，便疾步向那个美人走去。</p>

美人侧头瞥了她一眼，见是个面色蜡黄、长相毫不出奇的少年，便又将眼睛转了回去，收拾好包袱，站起来准备离开。</p>

黄梓瑕立即说道：“刚刚姐姐那个玉镯，我认得。”</p>

美人果然停下了手，迟疑问：“你……以前见过？”</p>

她的声音略带沙哑，低沉而轻柔，与她本人十分相衬。</p>

黄梓瑕点头，问：“不知姐姐从何处得来，据我所知，它的原主人在离开成都之后，便将它在路上当掉了。”</p>

“这么说，或许是被当铺又卖了出去吧……”美人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声说，“这是我一个姐妹的遗物，我从扬州过来找她，可她却已经去世了。这只镯子……大约是她的情郎送她的吧。”</p>

黄梓瑕看她的模样，心下顿时了然。她与姐妹应该都是出身并不好的女子，而黄梓瑕当掉的镯子，被某一个人买去，送给了她的姐妹。</p>

黄梓瑕便说道：“世事往往如此，因病、因意外而忽然去世者皆有不少，还请姐姐节哀。”</p>

美人默然摇头，却没说什么。</p>

黄梓瑕又问：“不知那个手镯，是否可转让给我？只因镯子的原主人十分喜欢那个镯子，至今还想寻回……”</p>

“这是我小妹与情郎定情的信物，如今她已不在，这是我们几个姐妹唯一的念想了，无论如何，我也是不会将它出让给别人的。”那美人一口回绝她的话，毫无转圜余地。</p>

黄梓瑕见她如此坚定，也只能无奈说：“既然如此，请恕在下冒昧了。”</p>

她转身走回来，李舒白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问：“那是你的？”</p>

黄梓瑕低声道：“嗯，逃出来的时候，在路上当掉了。”</p>

“还要吗？”他又问。</p>

她想了想，又摇了摇头，说：“算了，于我是个纪念，于她也是，反正意义都一样。”</p>

“而且，你很快就要去见送你手镯的那个人了，而她却已经永远见不到了。”</p>

李舒白的声音冷冷淡淡的，黄梓瑕没想到他已经清楚地窥见自己的心思，不由得心口微微一滞，呼吸也有点艰难起来。</p>

她低头吃着东西，一直沉默。</p>

他见她这样，又觉得自己不应说这种明显是赌气的话，便转过了话题，压低声音说：“她是云韶六女的大姐，公孙鸢。”</p>

黄梓瑕一怔，问：“公孙大娘？”</p>

“嗯，李十二娘的徒弟，无父无母的孤儿，所以继承衣钵后便改姓公孙。十七年前她曾上京献艺，我当时才六七岁，还住在宫里，至今难忘她的《剑器浑脱》。没想到十七年后，她依然是如斯美人，而且技艺应该更加精进了。”</p>

黄梓瑕心向往之，说：“那么，她也起码三十五六了。”</p>

“梅挽致也差不多这个年纪。”</p>

黄梓瑕也不觉心中感慨。这两个当初一起赢得盛名的美人，如今一个荆钗布裙，独行天涯孑然一身；一个锦衣华服，幽居深宫万人簇拥。命运的无常，不得不令人感叹。</p>

然而，究竟是谁活得比较开心，又有谁知道呢？</p>

黄梓瑕想起她刚刚跟自己说的那个小妹的事情，低低地“啊”了一声：“这么说，云韶六女的小妹，去世了？”</p>

“第六的小妹，名叫傅辛阮，十七年前不过十二岁，垂髫少女，天真烂漫。如今也该年近三十了。”</p>

“年少成名，然后又盛年早逝，”黄梓瑕叹道，“看公孙大娘的模样，恐怕她的死还另有别情。”</p>

李舒白淡淡道：“你还是先关心自己的事情吧，哪还有空管别人。”</p>

黄梓瑕点点头，又不由自主地看向公孙鸢。</p>

只见她已经收拾东西走到了门口。谁知门口却有两个纨绔子弟，笑嘻嘻地拦住她说：“这不是公孙大娘嘛，怎么从扬州到成都来了？刚好我们昨夜也下榻此处，真是有缘啊！”</p>

公孙鸢看着面前这两人，脸色冷淡，理也不理，侧身就要走出去。</p>

谁知那两人是无赖，只凑着肩膀，挡着那个门。原本就不到三尺宽的门被两人挤得压根儿没有出门的空隙。</p>

黄梓瑕微微皱眉，正要起身去为她说话，李舒白却倒过自己的筷子，搭在她的手背上，示意她别动。</p>

公孙鸢脚步不停，一直向着门口走去，眼看就要撞在那两个人的身上了，就在那两人伸着双手去拉她，笑得越发无耻之时，只见她脚步一转一移，移形换影之间，不知怎么就从那两人之间穿插过去，如一只蜻蜓般轻轻巧巧地钻了出去，脚不沾尘地站在了院子中。</p>

而那两个无赖一看她毫无阻滞便走了出去，当他们全不存在似的，不由得恼羞成怒，在屋内宾客们的嗤笑声中，又赶上去拦住她。</p>

公孙鸢不愿惹事，只对那两个无赖好言好语说道：“两位，今日没有笙箫鼓乐，单单跳舞又有什么好看的呢？何况我小妹新丧，实在是无心舞蹈，还请两位恕罪了。”</p>

那两个纨绔子弟果然无赖，给了台阶却不下，还指着她怒道：“不就是个扬州的舞伎吗？当初我们兄弟俩在你们那边也撒了不少钱，怎么现在一下子就端起来作菩萨了？”</p>

“就是嘛，这满脸端庄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来的良家妇女呢！”</p>

“今天你到了我们大爷的地盘，先跳一曲《胡旋》给我们瞧瞧！”</p>

店内的人见两个无赖堵住了个美女，本来就都关注着，见听说这女子是个扬州舞伎，更加来了兴趣，一个个都涌出门看热闹。</p>

公孙鸢见周围被人围住，今日注定无法息事宁人，只能将肩上的包袱取下，丢在地上，说道：“跳一曲倒无妨，只是《胡旋》素日跳得不多，为两位献舞《剑器》如何？”</p>

话音未落，她也不等那两人的回答，随手扯下身旁一棵柳树的一根枝条，一旋身便是一个起手式。虽然她穿着最简单的布衣，头发也只随便绾了个髻，但持柳临风而立，身姿飘然若仙，顿时令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好”！</p>

她以柳代剑，纵身起舞，妙曼的姿态如云朵舒卷，所有人凝望着她的舞姿，只觉得此时楼前黄尘土地化为了结绮楼阁，窄袖布衣瞬间蜕变为七重锦衣。场上的美人携带着氤氲弥漫的烟云之气，江海波光荡漾飞旋，无法看清——</p>

骤然间她舞势一变，那波光与烟云瞬时转变为雷霆震怒，电光火石之间，她手中的柳条如疾风扫过，向着那两个无赖抽了过去。</p>

啪啪两声，那两人的脸上先后出现两条红痕，顿时痛得他们捂着脸，嗷嗷叫出来。</p>

“抱歉啊，柳条太长了，控制不住。”她冷笑道。</p>

周围的人都大笑出来，就连黄梓瑕也不禁莞尔。</p>

被柳条抽了只是皮肉之痛，但大庭广众之下受人耻笑，那两人哪肯罢休，顿时哇哇叫着扑了上去。</p>

公孙鸢出手如电，刷刷两下，那两人又各自捂着鼻子，疼痛不堪地蹲了下去。原来是被抽中了鼻子，两人都是涕泪交加。</p>

“对不住了两位，我身在扬州，你们在成都，原无瓜葛。今日我失手伤了二位，日后你们来扬州，我定尽地主之谊，向二位赔罪。”她说着，抛下两个满脸鼻涕眼泪的无赖，转身走向门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