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第一章 入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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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子还要上前，却听有人在里屋方向说道：“差不多了，睡觉吧。”</p>

说话的正是平哥，黑子便也不敢再撒蹶子。就在这时，卫生间里忽然又起了一阵骚动，黑子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人一下撞开，定睛一看，原来是杭文治挣脱了控制，正没命地向监室铁门处冲去。</p>

“快抓住他！”平哥从床上跳了起来。黑子如梦初醒，想拦却哪里还来得及。杭文治早已冲到了门后，嘴里的破抹布也被扯掉，他抓住两根铁栅栏，把脑袋竭力往门外伸去，同时扯直了嗓子嘶喊起来：“救命啊！救命啊！”</p>

这凄厉的声音带着哭腔，在黑夜中听起来直如鬼嚎一般。监区内那些刚刚躺下的犯人便跟着骚动起来，有抱怨的，有咒骂的，有跟着起哄的，乱成了一团。</p>

“你他妈的，回来！”黑子赶过去用胳膊勒住杭文治的脖子，使劲把他往回拉。杭文治的声带被压住，呼喊声便被硬生生地掐断了。但他的双手像铁钳一般死死地扣在门栅上，难以拉动。</p>

小顺和阿山此刻也冲到了卫生间外面，一看这副架势，阿山低声招呼道：“别跟他较劲了，赶紧上床！”小顺则毫不含糊，干脆哧溜溜地直往里屋奔去，他的铺位在平哥上方，往上爬的时候被平哥狠狠地踹了一脚。</p>

“就你跑得快，奶奶的三个人制不住一个小白脸！”平哥恨恨地骂了一句，他这一脚正踹在小顺的裆部，后者痛得直咧嘴，但又不敢反驳啥，只能愁眉苦脸地滚到了床铺上。</p>

黑子知道一时半会拖不动杭文治，便也放弃了，松开手往自己的铺位跑去。他和阿山共享一张双人床，阿山在上，黑子则占据着相对舒服的下铺。</p>

杭文治失去了束缚，便更加没命地喊叫起来。不远处的杜明强苦笑着摇摇头，也爬上了自己的铺位。几乎在他上床的同时，监区内的日光灯忽然间全都亮了起来，把里里外外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平哥等人纷纷在床上坐起身，摆出一副茫然无辜的神态看向安置在铁门上方的监控摄像头。</p>

灯光让杭文治的紧张情绪也得到了缓解，他停止了呼喊，随即又意识到自己仍然光着下身，连忙弯腰先把裤子提了起来。</p>

“424监室，怎么回事？！”严厉的呼喝声很快在监室内响起。杭文治茫然抬头，找了半天才看到里屋靠着通风窗的地方装着一个扩音喇叭，管教的声音正是从那里传来的。</p>

那喇叭的位置离小顺的铺位最为接近，此刻小顺已经灵巧地凑上前去，对着喇叭旁边的麦克风口说道：“报告管教。这个新收不服政府，抗拒改造，他说自己是冤枉的，喊救命呢！”</p>

“不……不是！”杭文治喃喃地为自己辩驳着，可是他的声音既小，距离麦克风又太远，对方根本连听都听不到。</p>

管教没有再说什么，喇叭似乎也关闭了，只是灯光仍然亮着，这引起了其他监室的犯人们又一阵抱怨。</p>

杭文治愣愣地站在门口，继续喊也不是，解释也不是，他茫然地舔了舔嘴唇，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p>

“安静！”呵斥声再次响起，却是监控室的管教出现在了监室区。随之而来的还有电棍敲击在铁门上“当当当”的声响，这声响充满了威慑力，相应监室的犯人们立刻沉寂下来。</p>

“嘿，来了！”小顺冲杭文治坏坏地笑着。黑子则指着斜对面上铺的杜明强，拧着嘴唇威胁道：“小子，我警告你，一会儿别乱说话！”</p>

杜明强装聋作哑地不搭对方的茬。</p>

脚步声越来越近，听起来急促而又烦乱。片刻后，值班管教出现在424监室的铁门外，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人高马大的狱警。</p>

下午新人们入监的时候这个管教并不在场，所以他一打眼看见杭文治是个生面孔，首先便问了句：“你是新来的吧？”</p>

杭文治像见到救星似的连连点头。</p>

管教沉着脸，又问道：“刚才是你喊救命？”</p>

“是！”杭文治伸手指向里屋的方向，“他们……他们几个欺负我！”</p>

黑子小顺等人立马翻脸驳斥起来：</p>

“哎，你胡说什么呢？”</p>

“谁欺负你了？”</p>

……</p>

“你们都别说话。”管教瞪着眼睛在监室内扫了一圈，制止住混乱的局面。然后他很快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关键，用电棍指了指置身事外的杜明强，道：“你来说说，怎么回事？”</p>

杭文治期待地看着杜明强，指望对方能帮自己说几句。可杜明强却皱着脸，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我哪知道怎么回事？我一早就睡着了。”</p>

杭文治没想到对方这样回答，着急地叫起来：“一开始你是在睡觉，可后来的事情你明明看见了啊！”</p>

“行了行了！”管教觉得这种单方面的表述毫无意义，他打断了杭文治的话，反问道：“他们怎么欺负你了？”同时他的目光在对方身上仔细打量着，但并没有找到殴打留下的伤痕。</p>

“他们……他们……”杭文治涨红了脸，先前的遭遇实在过于耻辱，他吞吞吐吐的，一时说不出口。</p>

管教皱起眉头，眼神中渐渐现出质疑的神色。</p>

平哥估摸着时机合适了，便起身说道：“报告管教。这个新收就是不服政府的判决，非说自己是冤枉的。熄灯了也不肯就寝。黑子是吓唬了他两句，但绝对没有动手打他。”</p>

黑子立刻站起来配合：“报告管教。骂人是我的不对，我检讨……不过这家伙大半夜的喊冤，不但攻击政府，还影响别人休息，我实在是看不过去……”</p>

“哦？”管教的目光冷冷地盯在杭文治的身上，“你觉得自己冤枉了？”</p>

杭文治咬了咬嘴唇，这个问题似乎干系到他的人格底线，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口。</p>

“是……我是被冤枉的、被陷害的！”他哑着嗓子却又无比坚定地回答道。</p>

管教“嘿”地笑了起来：“那就是政府错了，法律错了？”一边说着，他一边掏钥匙打开监室铁门，踱到了杭文治的面前。</p>

杭文治感觉到事态不对，刚想要解释几句：“不是政府的错，是那个女人……”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忽然觉得身体一麻，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p>

管教的电棍正戳在杭文治的腰间，强大的电流瞬间把他击倒在地。</p>

“人不做，你偏要做鬼！”管教气冲冲地骂道，“这号子里头凶的、滑的，我什么样的没见过？第一天进来你就敢抗拒改造，作死啊你？”</p>

杭文治瘫软着身体，目光绝望而又悲凉，但他兀自咬着牙齿，喃喃地说道：“冤枉……我冤枉！”</p>

“不服判决你可以上诉啊！都送到号子里了还喊什么？”管教不耐烦地嘟囔着，懒得再搭理这个不可理喻的家伙。然后他又大步走到黑子面前，训斥道：“有人干扰监室秩序，你可以向管教报告。谁给你权力骂人了？你是不是以为自己是老犯人，就可以高人一等？”</p>

“报告管教：不敢！”黑子站得笔直以示恭敬，“我就是脾气急了点，看不得任何歪风邪气！”</p>

“你脾气急，我脾气还急呢！”管教挥起手里的电棍，做出威吓的姿态。</p>

“报告管教，我已经知错了。请管教省电。”黑子一本正经地大声说道。</p>

管教被逗得一乐：“你态度倒不错。早有这觉悟，何必费这么大事？这个新收，你们再好好开导开导他，要帮助他，带着他共同进步。”</p>

“您放心吧。”平哥再次恰到好处地站了出来，“我向政府保证，424监室绝对不会再出乱子。”</p>

管教满意地点点头，又瞥了杭文治一眼，然后便向着监室外走去。杭文治勉力从地上爬起来，神色悲凉却又一声不吭——他知道此刻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p>

监室的铁门重新落锁，管教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不久之后，日光灯也熄灭了，监区重新陷入了一片夜色之中。而杭文治就这样默默地站着，任凭无边的黑暗把自己彻底地淹没。</p>

“眼镜，你等着吧。既然咱们这么有缘，哥几个一定陪你玩到底。”恍惚中似乎听见小顺的声音，轻浮的语气令杭文治又想起了刚刚遭受过的凌辱。</p>

“得了。今儿都睡吧，时间还长着呢。”平哥跟着发了话。</p>

是的。时间还长着呢……长得令人望不到边际。杭文治颓然倒坐在自己的铺位上，良久之后，从他所在的位置隐隐传出被压抑的啜泣声。</p>

平哥等人早已心满意足地睡去。只有上铺的杜明强似乎微微地轻叹了一下，不过他也只是翻了个身，随即便又闭上了眼睛……</p>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已到了第二天的凌晨时分。反正夜色已经极为深重，整个监区内寂静一片，听不到半点的人声。</p>

小顺睡觉前和几个大哥打扑克，被灌了好几杯白水。现在睡得正香，小腹下面却不争气地闹胀起来。尿意一旦开始滋生便再也控制不住，他只好慵懒地下了床，一路歪斜着向着卫生间走去。</p>

从窗口透进来的月色拐不了弯，这使得卫生间内显得尤为黑暗。好在便池所在的位置早已了然于小顺心中，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后，干脆闭着眼睛凭感觉继续前行。</p>

忽然间脚下一滞，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下。小顺诧异地低下头，却见便池前横卧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影。这个意外发现让他的心一惊，睡意在瞬间散去了七八分。</p>

“谁呀？躺这干吗呢？”他咋咋呼呼地嚷了起来。</p>

小顺下床的时候平哥就醒了，现在又听见对方嚷嚷，第一个便搭腔问道：“怎么了？”</p>

“地上躺着个人。”小顺一边说一边把身子探到卫生间外瞅了瞅，却见门口下铺的床是空着的，他随即给出了判断，“好像是眼镜。”</p>

“搞什么呢？”平哥不耐烦地咂着嘴，“别吵着老子睡觉！”</p>

“起来起来！”小顺折回去踢了地上那人两脚，但那人却软绵绵的毫无反应。小顺有了些不祥的预感，声音也慌了，“平哥，你过来看看吧……好像不太对劲！”</p>

平哥也没了睡意，他骂骂咧咧地下了床，顺手摸了个打火机带着。等到了卫生间之后，便“啪”的一下打着了火，照亮了监室内这个小小的角落。</p>

却见便池边果然蜷着一个人，从身形看来正是今天刚刚入监的杭文治。他俯身冲下，一只手垂在便池里，一动不动地趴着。</p>

小顺蹲下身，凑近了杭文治细细观察，在摇摆不定的火光中，却见暗黑色的液体正从杭文治的手腕部流淌出来，顺着便池池壁漫进了排污口内。</p>

小顺伸手探了探那液体，只觉稠腻腻的还带着腥味。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立马惊慌失措地叫起来：“我的妈哎！血！”</p>

“慌什么！”平哥斥了小顺一句，自己则快速地退到了卫生间外。小顺也意识到什么，连忙跟着跑了出来。</p>

“怎么了，平哥？”黑子坐在床上问道，他看起来刚刚被吵醒。同时睡在上铺的阿山和杜明强也纷纷坐起。</p>

“我操，死人了！”小顺脱口说道，黑子和阿山便都吃了一惊。</p>

平哥倒还镇得住，他摆了摆手：“别慌，这事和我们无关。小顺，赶快报告管教！”</p>

小顺“嗖嗖”地爬到自己的铺位上，按下了喇叭旁边的呼叫开关。很快对讲系统便被接通，管教的声音传来：“424监室，又怎么了？”</p>

“报告管教，死人了！新收那小子死了！”小顺战战兢兢地汇报着，而他的语音未落，整个监区的灯光又再次亮了起来。</p>

平哥等人早已回到自己铺位上坐好，杜明强却一个翻身跳下床，径直扎进了卫生间里。片刻后，众人听到了他的喊声：“人还没死呢，都过来帮帮忙！”</p>

“没死？”小顺松了口气，急吼吼地下了床想过去看看。走到卫生间门口时，他忽然意识到平哥等人都没有动弹，便又停下脚步回头张了一眼。</p>

“傻逼，有你什么事？”黑子不屑地勾着眼睛，“别惹得一身臊气。”</p>

小顺明白黑子的意思，不过他手上已经沾了血，这臊气是想甩也甩不掉了。想到这层，他只能硬起头皮再次走进了卫生间。却见杜明强已经把杭文治流血的胳膊从便池里拣了出来，并且按住了对方的手腕动脉。而后者正紧闭着双眼，脸色苍白，毫无神志。</p>

见到小顺进来，杜明强急切地招了招手：“快，找块抹布给我！”</p>

小顺捡起地上的抹布扔过去，那正是此前他折磨杭文治时塞进过对方嘴里的那块。</p>

杜明强把抹布扯成条，在杭文治的臂弯处打了结，然后又牢牢地扎死。后者的手腕部有一个割裂的伤口，此刻血流得到了有效的遏制。</p>

监室的铁门被哗啦啦地打开，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值班管教出现在了卫生间里。</p>

“怎么回事？”看到眼前的情形，管教的眉头皱成了两坨化不开的大疙瘩。</p>

“是自杀。用眼镜片割的，”杜明强一边说一边指了指便池旁几块沾着血迹的玻璃碎片，“血进了便池里，不知道流了多少。不过从肤色上来看，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p>

管教挥挥手：“赶紧把人送到医务室！”两个跟班狱警随即走上前来，抬起了杭文治的身体。</p>

“得把他的手举起来，高过头顶。”杜明强在一旁指点着说道。</p>

“你懂急救？”管教眯起眼睛问他。</p>

杜明强点点头：“懂一点。”</p>

“那你跟着帮帮忙。”管教招呼了一声，然后他又扫了扫屋里的其他囚犯，“你们几个老老实实待着，明天别出工了，等待问讯！”</p>

硬邦邦地撂下这句话之后，管教和杜明强等人便忙着抢救杭文治去了，只把424监室的其他人员又锁在了狭小的囚屋中。</p>

耳听得忙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小顺擦了把额头上的虚汗，心有余悸地说道：“靠，幸亏没死，这要死了还真是说不清了。”</p>

“你小子傻啊？”黑子臭了他一句，“死了才省心呢，我们又没碰他。”</p>

小顺咽了口唾沫，暗自合计：你倒是没碰，我在现场那是脚印指纹啥都没落下，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不过这些话他也就在心里嘀咕嘀咕，不敢说出来。</p>

“现在还真是麻烦……”平哥也皱起了眉头，“一会儿张头肯定得赶过来，等眼镜醒了，把之前的事情一说，那可够受的了。”</p>

一想到监区张队长的电棒，小顺立刻露出愁容。先前折磨杭文治的时候数他最积极，而且他也知道，一旦事情被捅出来，屋里的几位大哥肯定会把自己推在前面顶缸，到时候可真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不过忧虑之余，他也抱着些侥幸：“眼镜可不敢瞎说吧？他要说了，我们以后还不整死他？”</p>

阿山摇摇头：“眼镜还没被捋平呢。”</p>

小顺心中一阵沮丧，他明白阿山的意思：睡觉前他们几个折腾杭文治，后者可一直没有服气。人家当时就扒着铁门大喊“救命”，幸亏平哥和黑子戏演得好，才把那个糊涂管教给对付了过去。现在杭文治被送到了医务室，再要说什么他们可没法阻止。况且张海峰是什么样的角色？这事多半要瞒不过去。</p>

“妈的，要我说，都赖那个杜明强！”黑子恨恨地抱怨开了，“要不是他碍事，哥几个还不早把眼镜给收拾了？”</p>

小顺一拍手：“真是啊！我们审眼镜的时候，就是这小子碍手碍脚，结果让眼镜炸了包。这会儿眼镜寻死吧，他又把人给救了。等眼镜给张头前后一说，他可美了，只给咱哥几个尿了一身骚。”</p>

见有人附和自己，黑子便更加来劲，捶着床板叫嚣道：“就该把那小子一块收拾了。”</p>

阿山也道：“这小子是得办。要不然这屋里不太平啊。”一边说，他一边抬眼去看平哥的态度。</p>

平哥点起根烟，凑到嘴边深深地吸了口，暂时没有表态。</p>

“我早就想办他了！”黑子有些按捺不住，带着抱怨的语气说道，“可好几次不都是平哥在中间挡着吗？”</p>

“你们几个看得浅啊。”平哥吐出一串长长的烟圈，沉默片刻后又道，“这家伙可不好碰。”</p>

黑子不屑地翻了翻眼睛：“有什么不好碰的？不就是个五年犯吗，能有多大个量？”</p>

平哥伸出左手食指冲黑子点了点：“问题就在这里。”</p>

黑子挤着眉头，想不通其中的状况，一旁阿山倒是沉吟起来，像是品出了些滋味。</p>

却听平哥又说道：“四中队是什么地方，这个不用我说了吧。”</p>

“重监区啊，全市最恶的犯人都在这儿集中着呢。”黑子扬着头，好像还挺自豪的样子。</p>

“嗯，那我们这个监区，和别的监区有什么不同？”</p>

“那可就惨了……”黑子咧咧嘴，蹦出一句顺口溜来，“四中队，鬼见愁，张头、坟头、子弹头。”</p>

这句顺口溜正是在省城监狱广为流传的谐语。囚犯们用此来描述四中队最为“可怕”的三件事情：张头，即指监区的铁腕队长张海峰；坟头，指的是像坟墓一样密不透风的监舍大楼；子弹头，则是说四中队关押的都是重犯，其中不少人还是等着吃“子弹头”的死囚。</p>

“四中队，鬼见愁……”平哥颇为感慨地叹道，“说得好啊，嘿嘿，我在这‘鬼见愁’的地方待了也有十年了，杜明强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五年犯。你们想想，这家伙如果不是个厉害角色，又怎么会被关在这里？”</p>

黑子心中一动，明白了平哥的逻辑。以杜明强的刑期完全没资格进重监区，可他却偏偏被关了进来，这不正说明他是一个真正的危险分子，必须要靠人人闻之色变的“鬼见愁”四中队才能制住他吗？</p>

虽然想通了这层关系，但黑子却并不服软，他反倒“哼”了一声：“就算这小子真是个硬茬又怎样？我黑子怕过谁了？妈的，他要是识趣，我还给他三分面子；敢跟我炸刺，我一样削平了他！”</p>

平哥挑着嘴角看看黑子，似乎对后者的狠劲颇为欣赏，同时他点点头道：“我本来也是这个意思。这小子入监的时候还算乖巧，哥几个审他，他也挺老实。后来虽然有点装疯卖傻的，但基本的规矩都还摆得住，所以我也懒得理他，图个大家相安无事。不过他这次可就有点甩大了……”说到这里，平哥的声音渐渐变得低沉，他用拇指和食指用力一搓，将那仍在燃烧的烟头捻成了粉末，然后又冷笑着说，“既然这样的话，我们就陪他玩一玩。”</p>

黑子捏着拳头，现出一副跃跃欲试的兴奋神色。他已经在这坟墓一般的监室中憋了太久，正需要找个机会发泄一下呢……</p>

这场议论中的焦点人物杜明强对平哥等人的密谋毫不知情。在监区大楼一层的医务室里，值班医生给杭文治做了简单的止血处理后，建议将其送入监狱附属医院做进一步治疗。管教不敢怠慢，带着一行人出了大楼，又急匆匆往医院方向赶去。</p>

杜明强负责背负着人事不知的杭文治前行，因为后者体态瘦弱，这个任务对他来说并不吃力。他一路呼吸着清新的空气，间或还抬头看看幽远的星空，感受这难得的自由气息。</p>

只可惜这段旅途实在短暂，大约五六分钟之后，一幢四层小白楼已出现在众人面前。此刻正值凌晨时分，放眼向四周看去，监狱高墙内一片黑暗，只有这幢小楼内仍然灯光通明。杜明强知道这里就是监狱中的附属医院了。</p>

监狱医院没有挂号的流程，病人入院都是随到随治。众人把杭文治送到二楼的外科病房，一个中年狱医过来了解情况后，立刻着手安排输血事宜。</p>

犯人的入监材料中配有体检表，所以很容易便查到了杭文治的匹配血型，一番忙碌之后，一个血袋被连接在杭文治的静脉血管上，生命的希望随着血液一起又流回到了病者的体内。杭文治的面色渐渐红润，呼吸也变得匀重起来。</p>

“没啥大问题。你们安排个人看着吧，等病人醒了再来叫我。”狱医给值班管教送了颗定心丸，然后便告辞去忙自己的一摊事情了。</p>

管教松了口气，带着手下狱警撤到门口抽起烟来。杜明强则陪护在杭文治的身边，负责观察后者的状况。</p>

而杭文治的恢复速度印证了狱医乐观的预测，管教等人的一根烟还没抽完，他已经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随后他的眼珠漫无目的地转动着，依稀看清了眼前的情形。</p>

“我……我没有死吗？”他吐出一口浊气，黯然说道，那声音轻得如游丝一般。说话的同时，他看到了坐在自己身边的杜明强。</p>

杜明强冲着他无声地笑了一下，然后压低身体，把嘴凑在他耳边调侃道：“这是个没有自由的地方，连死的自由也没有。”</p>

杭文治无奈地摇摇头，不愿再答复什么。站在门口的管教注意到杜明强的举动，他把抽了一半的香烟胡乱掐灭在门框上，一边迈步过来一边问道：“他醒了吗？”</p>

杜明强却像没听见管教的问话，只是继续对着杭文治耳语，而这次他的语气变得极为郑重：“口风紧点，千万别说昨晚的事情！”</p>

杭文治的心一缩，“昨晚的事情”……那是他有生以来遭受到的最大的羞辱，为什么对方不让他说出来？他凝目看着那个年轻人，似乎心中颇多困惑。</p>

杜明强却来不及做过多的解答了，因为管教已经来到了床前，他一把将杜明强拉了起来，愤愤然地喝问道：“你干什么呢？耳朵聋了？”</p>

“他刚醒，我给他把把脉。”杜明强讪笑着编了个谎。</p>

“你把个屁的脉！给你脸了啊？站一边去！”管教把杜明强推开，凑上前看了看杭文治的气色，换了柔和的语气说，“你现在什么也别想，先好好休息。”</p>

“哎，张队！”屋外守候的狱警忽然招呼了一声，带着点给屋内报信的意思。值班管教连忙转过身来，而随着一阵沉闷的皮鞋声响，张海峰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病房门口。</p>

“张队，你来了。”管教肃然打了个招呼，杜明强则低下脑袋，双手紧贴在裤管上，摆出了立正的造型。</p>

“怎么回事？”张海峰阴着脸，目光很快地在屋子里扫了一圈。</p>

“这个新收不服判决，闹情绪，用眼镜片割脉自杀。幸亏我发现得早，给救过来了。”值班管教简单地说了两句，不但隐去了监室里犯人争斗的情节，还把救助的功劳也揽在了自己身上。</p>

杭文治闷哼了一声，脸上现出愤懑的神色。照这么一说，他倒成了没事找事的麻烦角色，实际上他可是个受尽了委屈的苦主。</p>

张海峰捕捉到杭文治的细微表情，目光一凛道：“恐怕没那么简单吧？”说着话，他已经踱到了床边，半俯着身直接询问杭文治：“你自己说说，怎么回事？”</p>

杭文治怔了一会儿，没有直接回答，却略略移开视线去看站在一旁的杜明强。后者也早已把脸偷偷转了过来，和杭文治目光相交的那一刻，他凝重而又缓慢地摇了摇头。</p>

张海峰心思敏锐，立刻转头顺着杭文治的视线看去，不过杜明强此时已经恢复了老老实实的表情，低头垂手，目不斜视。</p>

“我想不开，我没有犯罪……我是冤枉的……”杭文治终于喃喃地自语起来，而他的说辞正与先前管教的解释完全吻合。</p>

张海峰略一沉吟，指着杜明强对那值班管教说道：“你把他先带到隔壁病房，我一会儿要问他的话。”</p>

值班管教应了声“是”，而杜明强不待对方推搡，自己乖乖走在了前面。不多会儿两人便来到了隔壁空闲的病房中，管教命令杜明强贴着墙角站好，自己则在门口附近来回踱着方步，显得有些心神不定的样子。他不得不担心杭文治曝出睡觉前的监室冲突，这样他便免不了被扣上“管理不善”的帽子。</p>

不过事态的进展还算乐观。大约五分钟之后，张海峰也跟了过来，一进屋他便冲值班管教挥挥手说：“你先回去吧，监区那边盯着点，别再出什么乱子了。”</p>

值班管教松了口气，正要招呼杜明强时，张海峰却又伸手一指：“把这家伙留下，我还没问他话呢。”</p>

值班管教点点头，一个人离开了病房。他知道杜明强是个懂规矩的老油条了，应该不会乱说什么。他刚一出门，张海峰便找了张椅子坐下，两眼则直勾勾地盯在了杜明强的身上。</p>

杜明强还是老老实实地站着，头也不敢抬。</p>

“杜明强……”张海峰开口了，“这是你的名字吗？”</p>

“报告管教，是！”杜明强很郑重地答道。</p>

张海峰笑了笑，喜怒莫测的样子。然后他冲杜明强招招手：“你过来，在我面前站好。”</p>

杜明强顺从地走上前，停在了距离张海峰一步远的地方。张海峰把右手探到腰间，摸出了别在皮带上的那根电棍。</p>

“你入监有两个月了吧？”张海峰又问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拉家常一般。</p>

杜明强则始终保持着同样的态度：“是。”</p>

张海峰用电棍轻轻敲着自己的左手手掌，微笑道：“我还是第一次找你谈话。”</p>

杜明强顺竿子爬将起来：“那说明我表现好，从不让管教费心。”</p>

“哈！”这下张海峰笑出了声，“从不让管教费心？你可是最让我费心的一个！”说话间，他右手抬起了那根电棍，慢慢地向着杜明强的身体伸去。</p>

杜明强暗暗咬了咬牙，不躲不闪，眼看着电棍头部戳到了自己的左手上，但并没有电击的痛感传来。他挑了挑眉头，略现出些诧异的神色。</p>

原来张海峰尚未打开电击开关，他只是用电棍挑起了杜明强的左手，然后往回一勾，将那只手勾到了自己眼前。</p>

那是一只属于年轻人的手，皮肤光泽，肌肉饱满，棱角分明的关节透出令人羡慕的力量感。但那只手却又远远称不上完美，因为在它的中指部位缺少了最上端的一个指节。</p>

那是一只残缺不全的手。</p>

张海峰盯着那只手看了许久，像是在看一件精美的艺术品，看够了之后他抬起头来，饶有兴趣地问道：“这是你自己咬掉的？”</p>

杜明强咧咧嘴：“我咬自己干什么？是以前打工被机器轧的。”</p>

张海峰抖了抖电棍，甩开了杜明强的左手，同时他颇遗憾地叹了一声：“你不老实啊。”见杜明强只是垂着头不吭声，他又接着说道，“刑警队的罗队长亲自关照，要把你送到我的手上。所以有关你的那些传言，我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p>

杜明强苦笑了一下，继续装他的哑巴。</p>

张海峰的嘴却不闲着，他斟酌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其实我对你以前做过什么并不关心，那是你和刑警队之间的事情。我和你既不是敌人，更不是朋友，你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吗？”</p>

杜明强摇摇头，同时表现出洗耳恭听的态度。</p>

张海峰手中的电棍在两人之间来回指了指，拖长了声音说道：“工——作——关——系。你在我这里服刑，我就要负责把你看管好。你别给我添乱，我也不会找你的麻烦，你明白吗？”</p>

这回杜明强终于开口道：“明白。”</p>

“很好。”张海峰长长地松了口气，然后用电棍指着隔壁房间问道，“那是怎么回事？”</p>

杜明强摊着手，神态非常坦然：“和我无关。”</p>

“可是你隐瞒了真相！”张海峰忽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直要和杜明强逼得脸贴脸，“而且你还阻止了杭文治说话！你以为我傻了？看不出来吗？”</p>

“我没指望能瞒得过您。”杜明强露出无奈的表情，“但他不能说话，否则他真的活不下去。”</p>

张海峰“嘿”地冷笑了一声：“你是在拿我的威严做人情吗？”</p>

“他不说话就无损您的威严。而且，”杜明强这时抬起头来，不再躲避对方的目光，“您也不希望再出乱子，不是吗？”</p>

张海峰眯起了眼睛，似乎心有所动。片刻之后他转过身去，又将那电棍插回到腰间，然后背着手问道：“你能保证不会再出乱子？”</p>

杜明强听出对方的态度有了回旋的意思，便趁热打铁地说道：“杭文治是个苦主，脾气又拧，如果用监狱里的那套规矩去磨他，非把他磨断了不可。您让我去开导开导他，他是个文化人，应该能听劝。”</p>

张海峰沉吟了足有半分钟，当他再次转过头来的时候，终于做出了决断：“那就先由你陪着他吧。我给你们一个白天的休息时间，明天晚上送你们俩回监区。”</p>

“谢谢管教，谢谢政府！”杜明强接连说了两句谢谢，情感由衷而发。</p>

张海峰摆摆手：“别废话了，去吧。”</p>

杜明强鞠了个躬，转身离开这间病房，又走到了杭文治所在的房间。先前的两个狱警仍然在门口站着，半是照顾半是看管的意思。而杭文治的状态又恢复了不少，已经可以保持半坐的状态了，看到杜明强进来，他的眼睛立刻盯在了对方身上，似乎早就在等待着什么。</p>

杜明强拖过床头的凳子坐下，笑嘻嘻地抢先说道：“托你的福，管教让我照顾你。嘿嘿，这可是难得的美差啊，不用干苦力，还能混上顿病号饭。”</p>

杭文治没心情关注这些，他压低声音，迫不及待地问道：“你刚才为什么不让我说话？”</p>

“说什么？说你昨天晚上被人给揍了？”杜明强把脸凑到对方床前，“你知道这样会连累多少人？平哥他们，包括值班管教，一个个全都要吃不了兜着走！那个张海峰张队长，他的手段你难道没见过？”</p>

“他们活该的！我还得替他们考虑吗？”一想起昨晚受到的侮辱，杭文治的情绪变得异常激动，甚至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p>

杜明强用同情的眼神看着杭文治：“不是替他们考虑，是替你自己考虑。”</p>

杭文治慢慢转过头来，脸上挂满不解的神色。</p>

“如果他们受到一分的责难，那一定会用十分的力气报复在你的身上。”杜明强伸手在杭文治肩头轻拍了两下，叹道，“这就是监狱里的游戏规则。”</p>

杭文治愕然愣住，半晌之后，他的眼角渐渐湿润，带着哽咽喃喃说道：“你们干吗还要救我？这样的日子，何不让我死了算了？”</p>

“死了，那就什么都没有了；活着，至少还有希望。”杜明强把目光转向病房的窗口，虽然隔着黑黝黝的铁栅栏，但是天边依稀的晨光还是隐隐透了进来。</p>

“希望？”杭文治重复了一遍，嘴角却挂着冷漠的自嘲，“别和我说希望，这个词只会让我的心滴血。”</p>

“我知道你是个苦孩子。好了，说说看吧，你到底承受了多大的冤情？”</p>

杭文治看看杜明强，欲言又止。</p>

“说吧。”杜明强用微笑鼓励着他，“我会认真听的。”</p>

杭文治还在犹豫着问道：“你相信我不是坏人？”</p>

“这有什么不信的……”杜明强在杭文治的腿上拍了拍，意味深长地说道，“在坐牢的不一定都是坏人，坏人也不一定都在坐牢。”</p>

这句话像是点中了杭文治的心窝，他蓦然看着杜明强，大有知己难逢的感觉：“你说得太对了！”</p>

“你在外面是做什么的？”见交谈的气氛渐渐融洽，杜明强便拉家常似的问了起来。</p>

杭文治很快速地回答：“我在市政设计院工作。”看来他已经彻底撤掉了针对杜明强的心理防线。</p>

“很好的单位啊。稳定，待遇也不差吧？”</p>

杭文治谦虚地一笑：“还不错。”</p>

“你说还不错，那肯定是相当不错。”杜明强挥挥手，很有把握地分析道。</p>

杭文治的笑容却渐渐变得苦涩：“工作好有什么用？最终还不是要到监狱里过下半辈子？”</p>

杜明强陪着他感慨了一会儿，又切入了更深层的问题：“你说是被一个女人陷害的？”</p>

“是的。这个……”杭文治恨恨地咬着牙，憋了半天才在自己的词库中找出个骂人的词汇来，“这个贱货！”</p>

杜明强抱起胳膊：“不用说，你肯定是被这个，嗯……这个‘贱货’迷住了。”</p>

杭文治沮丧地点点头，算是默认了。过了一会儿他又主动解释道：“我和她是通过婚姻介绍所认识的，我只看到她出众的外表，没想到她竟会是那样一个无情无义的人。”</p>

“婚介所？”杜明强咧了咧嘴，那里鱼龙混杂，甚至有很多以骗人为职业的“婚托”，不过他暂时没有把话说得太绝对，只是摇头道，“那里认识的人的确不靠谱啊。”</p>

“我开始也觉得婚介所不靠谱，可是没办法，家里人催得紧啊。”说到这个话题，杭文治显得有些尴尬，“不怕你笑话，我当时三十一周岁了，在去婚介所之前还从没谈过对象。家里就我这一个儿子，父母着急了，我身边又找不到女孩，只好去婚介所试试看。”</p>

杜明强“嗯”了一声表示理解。像杭文治这样貌不出众的男子，性格又懦弱内向，在个人问题上的确会有些困难。而他感情经历一片空白，如果遇到一个漂亮又有心机的女子，无疑会被对方轻松玩弄于股掌之上。</p>

“和我说说那个女人吧。”杜明强接着问道，“你对她了解多少？”</p>

“她比我小四岁，没有工作。据她自己说，她大学毕业之后都在联系出国，不过一直也没有成行。现在年纪也不小了，想找个合适的人结婚，安定下来过日子。”</p>

“小四岁就是二十七，大学毕业应该是二十二岁——”杜明强盘算着，“那她也折腾好几年了。这可不像能安定的人啊。”</p>

“你判断得很准！”杭文治颇为钦佩地看了杜明强一眼，“后来我的遭遇正像你预测的那样。不过当时我完全被那个女人蒙蔽了，真心想和她成家，两个人一起过日子。”</p>

这也在杜明强的预料之中，他点点头问：“后来怎样了？”</p>

杭文治自嘲地苦笑着：“后来？后来她又认识了另外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可以帮她出国，于是她就提出要和我分手，我当然不能接受，但是她非常决绝，简直一点情义都没有。”</p>

杜明强“嘿”了一声：“你们之前有情义？”</p>

“有啊。”杭文治认真地说道，“我和她什么都发生了呢。”</p>

杜明强看着对方那副郑重的样子，暗暗感慨：像杭文治这样情感幼稚的处男，还真以为只要发生关系就是情投意合了？对方没准只是玩玩，排遣些空虚寂寞罢了。</p>

不过这种话又不方便直说，所以杜明强只好从另一个角度去宽慰对方：“既然什么都发生了，那分了就分了吧，你又不吃亏。男人嘛，总得经历一些感情波折才能成熟起来。”</p>

“你说得轻巧。”杭文治瞪眼看着杜明强，“她都快把我的血榨干了，还让我怎么分？”</p>

杜明强一怔，他原先以为杭文治是不能接受情感打击，一时冲动以致犯罪入狱。现在听来，这其中似有更复杂的纠葛。略一沉吟，他已猜到了七八分，便皱起眉头问道：“她骗了你的钱？”</p>

“不光是我的……”杭文治握紧拳头，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还有我父母一辈子的积蓄，都被她骗走了。”</p>

“怎么会这样？”杜明强有些想不通了，男女交往，如果男方涉世不深，在女方身上花钱过度倒也正常，但没听说过把父母一辈子的积蓄也搭进去的。</p>

杭文治悲凉地苦笑着：“奇怪吧？嘿，这都是我做的好事啊……那会儿我们交往快半年了，我开始筹划和那女人结婚。可那女人却说：要结婚至少得有套房子吧？而且为了保证我们今后的生活质量，这房子至少得三居室，地点也要好，还得全款购入，不能欠贷。”</p>

杜明强咂了咂舌头：“好大的胃口！”这几年城市的房价一直在涨，尤其是省城这个地方，要想在市中心购入一套三居室的房子，需要的资金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紧接着他又猜测道：“你向你父母借钱了？”</p>

杭文治点点头：“当时我们全家都着急让我结婚。所以那女人一提房子的事情，我父母就主动表示会支持我们。这样他们拿出一辈子的积蓄有三十万左右，再加上这些年我自己攒的十多万元，我们在市中心买了套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p>

杜明强默叹了一声，心想这“啃老”啃得可真是彻底。不过现在年轻人要想早早买房结婚，又有几个能不“啃老”的？</p>

却听杭文治继续说道：“其实买房本身倒也没什么。不管我是不是要结婚，这房子迟早是要买的。只是我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把房产证写上了那个女人的名字。”</p>

这下杜明强张大了嘴，愕然半天才送出两个字来：“糊涂！”</p>

“的确是糊涂。”杭文治无意辩驳，“当时那女人对我说，要用房产证上的名字来考验我对她的感情。嘿嘿，感情，这两个字当时完全把我给麻醉了，我连一点思考能力都没有……”</p>

“你父母呢？他们也能同意？”</p>

杭文治咽下一口苦水道：“我瞒着他们办的，那女人不让我和父母说，她早把我们一家算得死死的。”</p>

杜明强看着杭文治，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目光中只有“同情”二字。</p>

两人相对默然了许久，杜明强才又开口道：“她提出要和你分手，可是房子又不肯还给你，是吗？”</p>

杭文治黯然垂下眼睛：“她说那是她应得的——弥补她的感情损失。”</p>

“果然是贱货！”杜明强实在忍不住，愤然骂出了声。在这两人的交往中，遭受感情损失的显然应该是杭文治。他完全能体会对面那个男人愤怒而又无奈的心情。</p>

“我明白了……”他幽然叹道，“难怪你会犯下那些罪行。”</p>

杭文治却扭过脖子，断然反驳道：“不，我没有犯罪，我是冤枉的。”</p>

“嗯？”杜明强挑起眉头，做出愿闻其详的表情。</p>

“我无法接受这样人财两空的结果……”</p>

“谁也接受不了！”杜明强插了一句，表明自己的立场。杭文治释然点点头，继续说道：“于是我追着那女人索要房款，但她根本没有归还的意思。后来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好采用了一些非常的手段……”</p>

“哦？”杜明强好奇地看着他，不知道这个懦弱的男人能有什么非常手段。</p>

杭文治尴尬地停顿了一下，说：“我和她交往的时候，用手机拍过一些照片，涉及她的隐私。我后来就用这些照片做筹码，要那女人把房款还给我，否则我就把照片发到网络上去。”</p>

杜明强一猜就知道那是些什么样的照片，他也就没有深问。想想杭文治的手段倒也有两把刷子，那女人如果不是无耻到一定境界，应该会有所顾忌吧？不过转念一想，杭文治肯定还是玩不过那个阴险的女人。毕竟结果摆在眼前：这可怜的家伙正在大牢里蹲着呢。</p>

“后来呢？”杜明强很感兴趣地问道。</p>

“后来那女人打电话过来，同意把钱还给我，我们约定了一个咖啡馆进行交易。”</p>

“你可不能去。”杜明强马上做出了判断，“那一定是个陷阱。”</p>

“你真是比我厉害多了，一听就明白怎么回事。”杭文治感慨道，“可我偏偏那么笨，居然真的去了，而且还很愧疚，觉得对不起那女人。谁知道那女人根本没想还钱，她报了警。当确定我把照片带在身上之后，她就发出了信号，让警察过来抓我了。”</p>

杜明强“嘿”了一声，算是把前因后果整了个透彻，随后他斟酌了一会儿，又开始分析道：“如果你不能举证那女人欠你房款……这话其实不用说，以那个女人的手段，肯定没给你留下什么证据。这样的话，你的行为就符合</p>

‘敲诈勒索罪’了。你索要的房款是四十多万，属于数额特别巨大，量刑点估计得在十年左右。”说到这里，他露出诧异的表情，“哎，你怎么被判成无期了？”</p>

杭文治伸手挠了挠光秃秃的脑壳，神态囧然地说道：“我……我还动刀子了。”</p>

“你？”杜明强不敢相信似的，“你还动刀子？”</p>

“我身上正好带了把刀，是我搞设计的时候，用来裁切图纸的。那时候我看到警察过来抓我，一激动，就把那女人给扣住了。我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让她还钱。”</p>

“完了，抢劫！”杜明强恍然大悟般拍了拍大腿，“持刀，数额还特别巨大，就算是未遂，也够判你个无期了。不冤，不冤。”</p>

“我怎么不冤？”杭文治愤然瞪了杜明强一眼，“我那是索要自己的钱，能叫抢劫吗？”</p>

杜明强连忙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说从法律的角度看确实没问题，毕竟你举不出对方欠你钱的证据啊。”</p>

“那倒是……”杭文治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不过他随即又不甘心地咬着嘴唇道，“法律？法律就一定正确吗？”</p>

“当然不一定。”说到这个话题，杜明强深有所感，“法律保护不了所有的好人，更惩罚不了所有的坏人……有的时候，我们必须借助法律之外的力量。”</p>

杭文治似乎感受到了杜明强的情绪，却又无法理解，只能茫然问了一句：“什么力量？”</p>

杜明强沉默不语，他还不想和对方说得太多。可杭文治自己琢磨了一会儿，却突然冒出一个词来：“Eumenides！”</p>

杜明强心中一惊，脸上却不动声色，假装没听清似的问道：“什么？”</p>

“Eumenides，一个网络杀手，你没有听说过吗？”杭文治现出些兴奋而又神秘的表情，“他在网上征集那些法律制裁不了的罪犯，然后施加惩罚。”</p>

杜明强不明所以地摇摇头：“我不怎么上网。”</p>

杭文治遗憾地瘪了瘪嘴，又自言自语般说道：“如果我当时也去网上发帖，不知道他会不会理我？不过他要是真把那女人杀了，好像又有些太过分了……”</p>

杜明强不再接杭文治的话茬，他把目光转向窗外，不知凝神想些什么。</p>

此刻天色已经大亮，一缕阳光正从地平线爬上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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