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为什么冷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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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克英担任过多年的区刑侦大队副大队长，管着大案中队，与居委会经常打交道。他来到居委会时，一名中年女同志已经等在办公室了，她热情地招呼几位侦查员喝矿泉水。</p>

居委会主任不是干部编制，实质上是政府各部门在最基层的延伸，政府的多数政策需要居委会落实。没有点儿本事，居委会主任很难坐稳这个位置。杨主任看起来不漂亮，就如寻常市井中的普通中年妇女，说起话来却头头是道，安排工作干净利索。</p>

打了几个电话后，杨主任笑呵呵地道：“程森家和赵代军家都在我们的居委会，住在不同小区。我们居委会是湖州最大的居委会，共有五千多户，接近两万人，占了老城区的十分之一。我已经通知几个居民小组长和楼长，他们最了解程家和赵家。小组长和楼长都是治安积极分子，你们想问什么尽管问，他们知道什么都会说。”</p>

社区民警也来到居委会，与卢克英打过招呼后，道：“我只熟悉程森，他就在我负责的辖区内。”</p>

侯大利道：“程森和景红的夫妻关系是什么状况？”</p>

社区民警想了一会儿，道：“我没有听说他们之间有什么矛盾，至少没有反映到我这里。”</p>

杨主任道：“我们居委会设有调解委员会，等会儿也要来人。据我所知，程森和景红没有找过调解委员会。”</p>

社区民警道：“程森为人本分，从来没有惹过事。他是做生意的人，逢人便是三分笑，偶尔喝了酒后，见到我更是傻笑，还非得让我抽烟。在一次扫黄过程中，我们抓到了正在接受按摩的程森。除了这一次，他几乎没有进过派出所。那一次扫黄，程森坚持不认为自己是嫖娼，因为他只是进行了手交，也就是俗称的‘打飞机’。这个到底算不算嫖娼，争议还挺大。不同地方的公安对此理解不一样，公、检、法对‘打飞机’的理解也不一样。我们后来就以罚款处理了程森。”</p>

谈话间，陆续有人来到居委会。半小时后，赵代军和程森所住楼房的居民小组长、楼长，以及居委会调解委员会的老同志都来到居委会。</p>

侯大利简要说明此行目的后，道：“今天我们过来和同志们交流，没有带什么框框，就想听一听大家对程森和赵代军两起案子的看法，包括两家人的家庭关系、朋友关系、日常生活中比较特殊的细节，都可以谈，越详细越利于我们破案。”</p>

侯大利过来开座谈会，核心是调查景红和杨梅对丈夫和家庭有“冷漠感”的原因，但是，他没有把真实意图说出来，只是撒下了一只拦河网，希望能够在这只网中拦下一条大鱼。来参加座谈的人都是中老年人，他们有的是熟悉程森家庭的，有的是熟悉赵代军家庭的。</p>

第一个发言的是个啰唆的老头儿，说的是车轱辘话，没有啥价值。</p>

卢克英出去上厕所时，社区民警跟了出去。</p>

社区民警递了一支烟给卢克英，道：“省里的专家都很年轻啊，和我想象的不一样。”</p>

卢克英道：“嗯，确实年轻，侯组长是整个命案积案专案组中最年轻的。”</p>

社区民警道：“他们破得了这三起杀人案吗？我感觉他们使用的办法也不神奇，让一群老太太、老大爷开会，有什么用？如果他们能提供有价值的信息，我们早就知道了。”</p>

两人抽了烟，回到办公室，第一个发言的老同志仍然在发言，不过已经离题万里。侯大利没有打断老同志的发言，听得很仔细。居委会杨主任终于忍不住了，打断了老大爷的发言，道：“大家发言围绕着赵代军和程森的家庭情况，别扯其他的事情。”</p>

老同志又讲了几句，这才道：“赵代军的事，我就不讲了，你们说嘛。”</p>

第二、第三个发言人讲的事情都没有什么价值。</p>

第四个发言人是一位老年妇女，她口音很重，牙齿又掉了几颗，说话漏风。侯大利全神贯注地去听，才能听懂一部分。</p>

老年妇女神情很激动，道：“程莽子硬是该挨雷劈，三天两头打自己的老婆，下手好狠。我有一次亲眼看见，硬头青（一种竹子，硬度高）都被打断了，刘永芳躺倒在地上，用一根板凳护住脑壳，要不然，肯定被打死了。”</p>

侯大利道：“程莽子是谁？”</p>

有人介绍道：“程莽子就是程森的爸爸。老太婆，让你讲程森的事情，你怎么又扯到程莽子？”</p>

侯大利道：“老人家，你继续说，只要与程森和赵代军有关的事情，都可以说。”</p>

老年妇女道：“我以前在居委会干过，刘永芳找过我好多次。她脱下衣服，全身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我去骂程莽子，骂他不是人。程莽子理亏，不敢回嘴。”</p>

侯大利趁着老年妇女歇气的时候，问道：“程森打不打媳妇？”</p>

老年妇女摇头，道：“程森这个娃儿要得，没有沾上他老汉的恶习。我和他家住一幢楼，从来没有听说过程森打媳妇。”</p>

参会的其他人也没有听说过程森打老婆，只是说程森喜欢喝酒，不喝酒的时候逢人三分笑，喝了酒就红眉毛绿眼睛，但是也没有和邻居有过大的纠纷。</p>

赵代军的父母去世得早，居委会的人对赵代军的父母没有太深的印象，反而是对赵代军印象不错。</p>

居委会支书的发言最具代表性：“赵代军挺不容易的，爸妈去世得早，长兄如父，硬是把弟弟和妹妹拉扯大。赵代军平时阴沉沉的，不喜欢说话，与我们见面就是点个头。这是小时候的苦日子造成的，开出租车也累，我们能理解。赵代军和媳妇也没有闹啥矛盾，没听说过，他们一家三口和和睦睦的。至于赵代军耍小姐，这是他的私事，我们都知道。以前有个顺口溜，十个司机九个坏，还有一个偷油卖。年纪轻轻担起养家的责任，染上点坏毛病，被人害了，真是可惜了。”</p>

座谈持续了一个半小时才结束。</p>

走出居委会办公室，侯大利对秦东江和卢克英道：“程森的父亲打老婆，那么，程森会不会也有这个恶习？如果程森也搞家暴，那么景红的冷漠也就好解释了。”</p>

说到这里，他想起了赵代勇脸上的新鲜伤疤，道：“我们杀个回马枪，去调查赵代勇，看他有没有家暴的习惯。家暴是一种病，会影响其他人。”</p>

侯大利、秦东江和卢克英没有前往煤矿，而是直奔赵代勇家。</p>

赵代勇家在城郊，是比较便宜的小产权房。社区民警接到电话，已经在大楼门口等待。卢克英发了一支烟给社区民警，道：“老杜，你怎么在这里？”</p>

老杜接过烟，笑道：“即将退休了，现在跑一跑社区，发挥余热。你们今天找赵代勇有什么事？”</p>

卢克英道：“你和赵代勇熟悉吗？”</p>

老杜道：“我天天在这一带转，还算熟悉。”</p>

卢克英道：“赵代勇的夫妻关系怎么样？”</p>

老杜道：“热火朝天。”</p>

卢克英愣了愣，道：“这个怎么讲？”</p>

老杜道：“打架啊，赵代勇是个暴脾气，几句话不对，就开始动手打老婆。张家静也不是省油的灯，和丈夫对打，绝不认输。我给他们调解过好多次，依然没有改变。清官难断家务事啊！夫妻俩打架，只要没有打出大事，弄到派出所也就是调解。”</p>

上了楼，张家静的眼圈黑乎乎的，如大熊猫一般，额头上还有一块红肿。</p>

社区民警叹道：“张家静，你们又打架，三天两头闹，何时是个头？”</p>

提起此事，张家静火冒三丈，道：“我不是打架，是自卫。赵代勇搞家暴，你们派出所只会和稀泥，妇联更不顶用。如果有一天我忍不住晚上砍了赵代勇，你们派出所要负主要责任。”</p>

侯大利冷不丁插了一句话道：“你们要向赵代军和杨梅学习，他们夫妻和睦，从来不打架。这是邻居们公认的。你们两个天天打架，要被大家笑话。”</p>

通过张家静说的几句话，侯大利大体上知晓了张家静的炮筒子性格，他上来就拿赵代军夫妻来对比赵代勇夫妻，希望用这种“刺激性”言语，让张家静说点真话。</p>

果然，张家静立刻开始反击，用极为不屑的语气道：“赵代军夫妻和睦，这是天下最好笑的笑话。赵代军打人比赵代勇凶得多，想打就打，根本没有顾忌。杨梅没有血性，被打惨了，还要装面子。我没有当官，就是街上的泼妇，不要面子。赵代勇打我，我就还手。我跟他说过，只要他用东西打人，我就晚上报复他，他龟儿子总要睡觉。”</p>

侯大利严肃地道：“今天，我们特意过来找你，就是谈赵代军殴打杨梅的事情。赵代军虽然死了，但是一码归一码，这件事也要讲清楚。”</p>

张家静不认识侯大利，没有理睬他，嘴巴上仍然骂骂咧咧。</p>

卢克英出示了证件，又特意介绍了侯大利等人的身份。</p>

张家静得知眼前人是省公安厅的警察，不再骂人，神色犹有不服，道：“哼，我知道你们是想从我嘴里套杨梅的事。杨梅绝对不会杀人，她在家里挨了打，出门就换笑脸。这种人敢杀人，说破大天我都不相信。”</p>

侯大利道：“那你谈一谈赵代军如何打杨梅的事，你知道多少谈多少。”</p>

“人都死了，有屁用？早些年赵代军打人的时候你们到哪里去了？哦，那时你们还在省里，根本不会关心我们底层老百姓的生死。我第一次被赵代勇打，找到派出所，派出所净是和稀泥，等哪天晚上我砍了赵代勇，派出所、妇联都是帮凶。赵代军喝酒以后打人，下手狠，和赵代勇一样的狗德行。我问过杨梅，她这个傻瓜，居然在我面前都不肯说实话。你刚才说赵代军和杨梅夫妻关系和睦，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屁话？”</p>

张家静是市井女子，文化不高，性格泼辣，什么话都说得出口。</p>

侯大利暗自发出感慨：“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程森的父亲程莽子打老婆，赵代勇也打老婆，家暴是会遗传和传染的，赵代军和程森实施家暴的可能性极大。这或许就是杨梅和景红冷漠的重要原因。”</p>

人的行为模式会从两个方面获得：一个是先天的，来自基因。攻击性与暴力倾向是可以通过基因遗传的。另一个是来自家庭教育和社会教育。当孩子从小受到家庭暴力的侵害，长大后就可能会反过来对其他人实施暴力，因为他习惯用拳头说话。生活在暴力家庭中的未成年子女，其生理、心理和表达能力都与正常家庭的人有很大不同。</p>

离开张家静家以后，一时之间，大家都挺安静的，没有谁先开口。来到车前，秦东江道：“家暴是一条很重要的线索，为什么湖州的侦查员没有发现？这个有点不可思议。”</p>

卢克英尴尬地道：“杨梅被家暴，本人不说，景红被家暴，本人也不说。赵代军和程森又被杀了，自然不会说。只有很少几个人知道这两对夫妻的内幕，所以在调查走访时忽略了家暴之事。不管有再多理由，这都是我们湖州刑警的失职。”</p>

抓到了狐狸尾巴，侯大利脸上终于有了笑意，道：“这就是此案的特殊性，否则也就不会迟迟未破。”</p>

侯大利这一小组取得重大成果之时，吴雪和张剑波那一组刚刚在教师进修学院找到杨梅的闺蜜赵燕。赵燕是小学副校长，气质和杨梅类似，穿着得体，举止有度，是个温婉的知性女子。</p>

三人正朝校外走，吴雪接到侯大利的电话。她放慢脚步，拉开与赵燕的距离，打完电话后，又快步追了上去。</p>

三人来到校外，进入附近的学苑小区，来到赵燕的家中。</p>

吴雪慢慢地喝咖啡，调整思路以后，问道：“你、杨梅和唐辉是同学？”</p>

赵燕道：“嗯，我们是大学同学。”</p>

吴雪道：“据我们了解，你和杨梅关系不错。”</p>

赵燕猜得到警方的意图，很谨慎地道：“我和杨梅都是湖州人，又回到湖州工作，平时走得比较近。”</p>

吴雪道：“杨梅和唐辉在大学期间谈恋爱，临毕业时，为什么分手？杨梅为什么突然与赵代军结婚？”</p>

赵燕回避道：“这些都是陈年往事了，赵代军也死了，再说这些事情没有意义了。”</p>

“我们是来侦办赵代军案的，这些往事必须搞清楚。4月1日，唐辉来到湖州，住进了湖州大酒店，你应该是知道的。”吴雪收敛了笑容，用非常严肃的语气道，“今天是有录像的，这提前跟你讲过。配合公安调查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你如果知道某些情况，到了这个时候还要隐瞒不报，肯定会承担相应责任。那样不仅影响你个人，还影响你的儿子，很多工作都会受到限制。我希望你能客观地陈述当年发生的事情。”</p>

赵燕一直生活在学校里，学校环境相对社会环境更为单纯一些，老师在学生面前处于强势地位。她是第一次受到强力机关赤裸裸的“威胁”，而非温言细语的思想工作，一下就蒙了。</p>

吴雪看出了赵燕已经动摇，继续紧逼道：“撞赵代军出租车的是腾飞公司的皮卡车，司机已经归案，你没有必要再为他们掩饰。”</p>

4月1日这个时间点非常准确，另外，赵燕本人也怀疑赵代军的出租车被撞是唐辉安排的。她不知道警方掌握了多少情况，担心自己受到影响，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知道的其实不多。”</p>

吴雪放缓了语气，道：“知道多少谈多少，从头谈起。”</p>

赵燕叹息一声，道：“我多次问过杨梅，杨梅一直不肯说当初嫁给赵代军的原因，到现在都不肯说。赵代军文化程度低，家庭负担重，性格阴沉，猜疑心特别强。我猜想赵代军肯定用了不光彩的手段，迫使杨梅嫁给他。杨梅心地善良，家教特别严，面子观念特别强，她婚后生活也不幸福。我有一次无意中见到杨梅身上的青肿，追问之下，才知道是赵代军打的。杨梅后来还反复跟我说，不要把赵代军打人的事情说出去，说出去自己就太没有面子了。”</p>

吴雪眼前一亮，道：“赵代军经常家暴吗？”</p>

赵燕道：“杨梅只承认偶尔被家暴，但我估计是常态。有好几次，我无意中碰到杨梅的胳膊或者后背，她都痛得打哆嗦。”</p>

吴雪话锋一转，道：“唐辉知道杨梅的这些事吗？”</p>

赵燕道：“唐辉最先找到我的电话，得知了杨梅的近况，这才急急忙忙从广州回到湖州，然后在湖州设厂。他设厂的原因就是想要离杨梅近一些，能够帮助杨梅。”</p>

吴雪道：“唐辉知道杨梅被家暴？”</p>

“我记得很清楚，唐辉确实是2004年4月1日来到湖州。上午，他先找我。我谈了杨梅有可能被家暴的事情后，他还开玩笑说今天是愚人节，让我不要骗他。后来得知我没有开玩笑时，他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当天下午，他给杨梅打了电话，两个人应该单独吃了晚饭。第二天，唐辉给我打了电话，让我到医院去看一看杨梅。那天唐辉和杨梅吃完晚饭后，唐辉送杨梅回家时，赵代军的出租车从他们身边经过，应该看到了两人走在街上。当天晚上，杨梅被打得进了医院。我接到唐辉的电话以后，赶紧到医院去看她。看到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杨梅，我肺都气炸了，让杨梅离婚，她却闭着眼睛摇头。我让她报案，她也不肯。”</p>

说到这里，赵燕流出泪水，道：“赵代军就是人渣，死了活该，你们何必为了一个人渣苦追真相。”</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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