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独住碧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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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宁十三年的春天过得很快,邓瑛之前设计安置在养心殿门前的吉祥缸，终于逐渐地全部安置完成。</p>

杨婉偶尔从养心殿的御路下走过，见杏花照水,淡影绰绰，花落缸中也浮而不沉,即便是被几场阵雨打沉在缸底，也都安之若素地躺在青藓上。</p>

整个明皇城的春天都像极了邓瑛的气质。</p>

温暖，干净，弥漫着绸衣浆洗之后，清冽又单薄的香气。</p>

杨伦的清田策开始在江南推行。</p>

但三月初，南方连降暴雨,荆江决口，导致云梦泽上游附近,三四个正在进行土地丈量的县,以及经淮阴清口与淮河交汇处的七八县几乎全部被淹,湖广巡抚余尚文上书贞宁帝,请求减免四县的赋税,贞宁帝听从了内阁的建议，下旨减免荆州四县一年的赋税。</p>

谁知淮河泛滥区的州县，见湖北开了个头，也纷纷上书请求减免。</p>

然而奏折一堆上来,户部却开始犯难了。</p>

贞宁年间的国库亏空一直很严重，各部已经在寅吃卯粮，眼见着司堂官去年的过年银又没有发出来，哪里还经得起这种往外掏，不往里进的事。所以内阁但凡合议赈灾之事，户部都以无钱驳回。十几个遭灾的县民不聊生,地方自顾不暇，清田的工作逐渐变得举步维艰。</p>

杨伦奏请亲自前往南方总领清田事项，然而何怡闲却也趁机向贞宁帝建议，暂停南方清田，并在工科里推荐了一个叫梁樊的人前往勘察灾情，并总领堵决口的工程。</p>

邓瑛将这件事告诉杨伦的时候，杨伦差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p>

“呵！这个梁樊去了南方指不定怎么攫工部的拨款呢，明明知道清田以后，户部要买田要用钱，我们都恨不得在石头缝里抠银子。如今天灾人祸的当头，那里头还贪！无法无天去了！”</p>

邓瑛前日夜里没睡好，此时被杨伦的声音震得脑门心疼。</p>

因为是在杨伦的私宅里议事，众人都坐得很随意，只有邓瑛垂手而立，一站就是一个时辰。</p>

他此时也着实有些难受，不得以按了按太阳穴，咳了两声，方对杨伦道：“工部我可以给你们荐一个人，如果诸位大人肯信我的话。”</p>

杨伦愤恨地重新坐下，示意他说名字。</p>

邓瑛平声道：“徐齐，太和殿的工程结束以后，此人就回到了工部的司堂上。”</p>

杨伦没有出声，白焕忽然问道：“你为何荐这个人。”</p>

邓瑛转过身，朝白焕拱手道：“此人与我一道督建太和殿，虽为人过于刚直，但甚是忠义，若杨大人要去南方督察清田，此人应该不会被何掌迎辖制，借水患掣肘户部。”</p>

他说完这句话，在场的所有的人都各自沉默，有人目光怀疑，有人压根就不屑。</p>

已经快要入夏了，那日又是一个大晴天，杨府正堂的庭院被太阳晒了整整一日，泥巴地里逐渐逼出了又潮又闷的气味，户部的一个吴姓的司官忍不住抹了一把脸，忽然站起来说道：“今日是我私议，我不知道杨侍郎为什么会让邓厂督进来，我也不敢问，但我有一说一，徐齐也好，梁樊也好，都是司礼监的人荐的，能有多大的区别？别说掣肘了，我看他们司礼监现在杀人的心都有了吧。”</p>

白焕提高声音喝道：“吴大人！慎言。”</p>

吴司官道：“阁老，我肺腑之言，有何惧怕，即便他东厂厂卫出了门就将我拿了，我该说的，也得……”</p>

“他今日若要拿人，就不会忍伤在你我面前站着！”</p>

白焕提声打断了吴司官的话，邓瑛愣了愣，抬头看向白焕，他也有一丝侥幸，试图从这个不认他的老师眼里，看出一丝对他的怜悯。然而白焕没有看他，摆着手将声音收敛了回来，倦哑道：“行了，接着议吧。”</p>

杨伦朝邓瑛望去，见他今日穿的是常服，明明不是很热的天气，青缎质地的道居袍，却已经被汗水濡湿了。杨伦想起了他的腿上的旧伤，即招手让仆人进来，吩咐道：“再去搬一张凳子。”</p>

“不必了。”</p>

邓瑛低头向杨伦行了一礼，“我今日过来，不是与诸位大人议事，只是希望明日御前，大人们有个准备，不至于措手不及，厂内还有公务，这便要辞了。”</p>

杨伦起身道：“来人送一步。”</p>

邓瑛垂手直起身，“不敢，容我自便吧。”</p>

他说完，低头又朝堂中众人行了一礼，直背后退了两步，方转身理着袖口朝踏下门阶。</p>

杨伦看着邓瑛的背影消失在二门上，转身问白焕道：“老师怎么想。”</p>

白焕沉默了一阵，方道:“徐齐可以举荐，但是最好不是由内阁推举，和工部那边通一声吧，让他们今日就上折子，我们明日票拟，御前议事的时候，一道递进去。”</p>

杨伦应“是。”</p>

白焕叹了一口气，颤巍巍地站起身。</p>

“今儿就到这儿吧。”</p>

杨伦忙上前搀扶，师生人跨过二门，白焕忽然站住脚步，“脚伤是怎么回事。”</p>

“啊？”</p>

杨伦愣了愣，“谁的……脚伤。”</p>

“邓瑛。”</p>

杨伦没想到白焕会突然提起邓瑛的腿伤，有些错愕，但还是解释道：“哦。听说前年在刑部受审的时候被刑具伤的。”</p>

“嗯。”</p>

白焕点了点头，继续朝前走，并没有再多问。</p>

杨伦试探着道：“老师，学生日后……可以与他结交吗？”</p>

白焕站定脚步，“你为什么会这样问我。”</p>

杨伦道：“他是我们在司礼监的眼睛。”</p>

“那你就把他当成眼睛！”</p>

“老师……”</p>

白焕握住杨伦的手，郑重道：“杨子兮啊……有了交情，便会念同门之谊，他获罪的时候，你就容易因为一念之差，与他一道万劫不复。你看看他……”</p>

他说着，抬手朝外指去，“你看看他走得是一条什么路？他踩着桐嘉书院八十余人的性命入主东厂，朝廷上没有一个人不恨他。谁能护得了他？只有皇帝护得了他。可是他做的又是什么事，是奴婢该做的吗？他与我们私交消息，明日工部一旦举荐徐齐，何怡贤立即就会明白，他在中间做了什么？你若当他是同门，你敢与他一道认这件事吗？你要撇清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