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月亮的秘密（年后更新燕秀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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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珏一直觉得，禾晏是个骗子。</p>

外人眼中的禾晏，仗义、豪爽、潇洒、慷慨，他眼中的禾晏，能吃、能睡、胡说八道、还贪财小气。</p>

每个人都有秘密，人活在世上，也并非全然的善恶黑白，人心复杂，人性矛盾，但禾晏大抵是他有生以来见过最矛盾的女人。</p>

藏匿在黑暗中不愿意让人发现真心的可怜人，与战场上骁勇善战飞扬自信的女将，看起来实在太过于不同，以至于过去的那些年里，从未有人将“禾晏”与“禾如非”联系起来。</p>

譬如演武场上的抚越军们总是说，他们的头领归月将军心胸比男子还要宽大，行事比男子还要洒脱，从来不看回头路，永远大步往前走，有她在，军心就稳，哪怕天塌下来，也不过就那回事。</p>

但肖珏其实知道，禾晏并不是一个从来不看回头路的人。</p>

对于过去，她有着比旁人更长久的眷恋和深情，尤其是那些好的、珍贵的回忆，她悉心保存，从不轻慢。</p>

金陵城花游仙时常会让人送一些新酿的甜酒过来，她每每尝过，认真的写一封回信，喝完了，还要将酒坛子好好地收起来。润都的女人们每个季节都会送她她们亲手缝制的衣衫和靴子，刺绣精致，裁剪合身，禾晏自己都许久没有买过新衣。</p>

林双鹤有时候看到了，偷偷地在肖珏耳边忧心忡忡道：“怀瑾，你说我禾妹妹这样下去，不会是下一个楚临风吧？”</p>

肖珏赏了他一个“滚”字。</p>

济阳城里崔越之偶尔也会来信，与她说说近来的好事，还有九川那头……她将信仔细看过，小心收藏，书房里的木屉里，信件整整齐齐叠在一起，摞的老高……她舍不得烧。</p>

她看似洒脱，对于“失去”，其实又格外恐惧。</p>

二毛死的时候，禾晏很难过。</p>

世上之事，生老病死是人间常态，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会有离世的那一日。禾晏不爱流眼泪，二毛死的时候她也没哭，只是后来那几日，肖珏总是发现她时常坐在院子里的门槛上，望着二毛过去喝水的那只碗发呆。</p>

他就走过去，没说什么，陪她一起坐了会儿。</p>

禾晏对“失去”，并不如表面上的潇洒。当年乌托一战后，并肩的同伴战死，先前有战事，她逼着自己不去想那些，后来回到朔京，其实难过了很久。</p>

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在禾晏身边，至少于“失去”这一项上，永远不会出现他的名字。</p>

这两年里，渐渐地，有许多人家的夫人暗中与白容微说，问肖珏有没有纳妾的打算。毕竟肖家两兄弟，本就格外出挑，肖璟就罢了，与白容微成亲了这么多年，有了女儿肖佩佩后，仍旧对白容微一往情深，实在寻不出空。肖珏却不同，从前世人都认为他空长了一副好皮囊，实则性情过于冷傲无情，这辈子都不会娶妻，然而后来却娶了一个校尉之女禾晏，且对妻子十分宠爱。</p>

冷心冷性的人一旦开窍动情，远比温柔深情之人更让人来的心动。寻常人最爱想的一件事无非就是：她可以，我为何不可以？何况禾晏如今尚未诞下肖家子嗣，又是武将，定然不如那些会撒娇可爱的姑娘懂得抓住男子的心，因此，许多人都认为，自己是有机会的。</p>

白容微替肖珏拒绝了一茬又一茬，耐不住有人胆大包天，过分自信，又被美色当前冲昏了头脑的，什么五花八门的手段都用，肖珏往门外丢了几次人，有一次被气的狠了，差点找了对方一大家子麻烦，好在后来被禾晏劝住了。</p>

禾晏就笑眯眯的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都没生气，你在气什么？”</p>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此话，肖珏就更生气了。</p>

林双鹤来串门的时候总是说，“谁能想到我们肖家二公子，怀瑾少爷，如今被我禾妹妹吃的死死的呢？你要知道，”他叹道：“男女之事，谁计较的多，谁就输了，我原先认为你是占上风的，怎么过了几年，你都被踩在地上去了？”</p>

肖珏不喜欢他这斤斤计较的理论，人的情感并非打仗，还要用兵法攻心，不过，他也承认，林双鹤说的没错。</p>

抚越军里的那些兵士，总觉得是禾晏迁就他，对他说些甜言蜜语，但其实事实上是，他总是轻易而居的被禾晏挑动情绪，无论是大事小事。</p>

或许，用林双鹤的那通理论来说，他喜欢禾晏，比禾晏喜欢他更多一点。</p>

不过，这也没什么。</p>

这世上，能有一个人喜欢，本就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世上人千千万，或有缘无分，或有份无缘，人如河中砂砾，相遇别离，不过转瞬，能于广阔无垠的天地里，遇到喜欢的人，已是幸运。</p>

是以，谁更喜欢谁这一点，就无须过分追究了。</p>

但禾晏很喜欢拿这件事问他，时常在夜里逼问他道：“肖都督，其实你上辈子就对我动心了吧？若我是个男子，你定然就是个断袖。”</p>

肖珏嗤道：“我不是断袖。”</p>

“呵，”这人根本不信，“我上次去演武场的时候，听见沈教头与梁教头说话，说从前在凉州卫，我尚还没被揭穿女子身份时，就以为你我是那种关系。”她上下打量一番肖珏，摸着下巴道：“不过以你的姿色，纵然是个断袖，也当是在断袖中极受欢迎的那种……”</p>

这种时候，肖珏一般都懒得跟她理论，帐子一扯，战场见分晓。</p>

夜深了，她睡得香甜，肖珏替她掩上被子，双手枕于脑后，星光从窗外照了进来，将屋子照出一角微弱的亮光。</p>

他望着帐子的一角，心中格外平静。</p>

是什么时候对禾晏动的心，肖珏自己也不太明白。禾晏总嘀咕说前生在贤昌馆念书时，他对她如何特别，但现在想想，那时候对于禾晏的照顾，大抵是因为他在这“少年”的身上，见到了诸多自己过去的影子。唯一不同的是，她又比自己多了一点于浑浊世事中，仍要执拗坚持的天真。</p>

一个戴面具的少年，与别的少年本就不同，又因为要坚持着自己的秘密不能被人发现，所以形单影只。她笨拙，但是努力，沉默，但是乐观，弱小，又有怜弱之心，少年时候的肖珏偶尔会好奇，覆盖的严实的面具下究竟是一张怎样的脸。</p>

他在树上假寐的时候，在假山后晒太阳的时候，在贤昌馆的竹林里喝茶的时候，总是能看到各种各样的“禾如非”。</p>

她看起来如此的不起眼，如此的渺小，但浑身上下又闪着光，旁人注意不到，偏被他看见了。少年肖珏其实从没怀疑过，“禾如非”日后必有作为。</p>

倘若她一直这样坚持的话。</p>

但那时，也只是被吸引，谈不上喜爱。就如在夜里看到了一颗星星，这星星不怎么明亮，偏偏闪烁个不停，一旦被看见，就难以忽略。</p>

同窗之情不是假的，所以在玉华寺后，他连“禾如非”的“妹妹”都会顺手相助。</p>

一次是意外，两次是偶然，三次是缘分，第四次，大抵就是命中注定了。</p>

肖珏从未怀疑过，他与禾晏是命中注定。</p>

否则老天爷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让她出现在自己面前？而他的目光，又注定被此人吸引。</p>

禾晏好像从未变过。</p>

夜色下拉弓练箭，努力跟上队伍步伐的少年，和当年贤昌馆暗自勤学的小子没什么两样，但脱去面具的她，终于露出了真正的自我。潇洒的，利落的，在演武场纵情驰骋的，热烈而纯粹的如一道光。</p>

但她又是小心翼翼的，习惯于付出，而不安于被“偏爱”，对于更亲密的关系，总是无所适从。</p>

他一开始只是觉得这人是个身手不错的骗子，再后来，目光不知不觉得在她身上更多停留，为她牵动情绪，生平第一次尝到妒忌的滋味，他会开怀，会愤怒，会为她的遭遇不平，想要抚平她曾经历的所有伤痛。</p>

禾晏让他觉得，这人世间，还是有诸多值得期待的事。</p>

就如林双鹤总说：“你知道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吗？”</p>

他不知道，自己会有这样一天。</p>

原来人间除了背负责任与误解，背叛和杀戮外，还能有这样值得满足的瞬间。他原先不知道的，禾晏带他一一知晓。</p>

身前的人翻了个身，滚到了他的怀里，下意识的双手将他搂住，他微一愣神，顿了片刻，唇角露出一丝笑意。</p>

谁更喜欢谁多一点，又有什么关系？</p>

他更感激上天于他残酷的人生里，所赠送的这一点遥遥暖意，让他能遇到挚爱，相守无离。</p>

……</p>

禾晏很喜欢演武场。</p>

乌托一战后，大魏兵马休养生息，至少十几年内，乌托人也没那个精力卷土重来，然而练兵还是要练的。她如今是抚越军的首领，练兵的时候，总让抚越军一些老兵们想到当年的飞鸿将军。</p>

同样的利落潇洒，但又比那带着面具的女子，多了几分俏皮和亲切。</p>

亦有新兵们不肯相信禾晏的本事，演武场上，女子刀马弓箭一一演示，神采飞扬的模样，如明珠耀眼。</p>

禾晏本就生的漂亮，大魏朔京城美丽的姑娘数不胜数，但美丽又这般英气的姑娘，大抵就只有这一人。当她穿上赤色的劲装，含笑抽出腰间长剑，或是喝令兵阵，或是指点兵马，场上的年轻人们，皆会为她的光芒惊艳。</p>

林双鹤来看了两次，都替肖珏感到危机重重，只道当年在凉州卫的时候，禾晏女扮男装，军营里的兄弟们尚且不知她的身份，如今换回英气女装，日日与这些少年青年们混在一处，热情似火的毛头小子们，几乎是不加掩饰对她的爱慕之心。</p>

禾晏自己没有觉得。</p>

在她看来，这些年轻儿郎们，和当年的王霸他们并没有什么两样，都是好汉子，好兄弟。</p>

乌托战事后，凉州卫的几个兄弟走了一半，剩下的几人，既已接受战场的淬炼，如今已经格外出挑。就是在凉州军里，也是佼佼者。江家的武馆因为出了江蛟这么个人名声大噪，江馆主为江蛟引以为豪。</p>

王霸的银子，大多送回了匪寨中，他过去呆的那处匪寨，如今已经不做强盗的营生，挖的鱼塘收成蛮好。听说匪寨里时常收养一些没人要的孤儿，王霸偶尔也会去看看，他如今脾气好了很多，小孩子也敢亲近他了。</p>

小麦在石头走后，成长的最快。当年有石头护着，他尚且是个一心只念着好吃的贪玩少年，如今成熟了许多。他的箭术突飞猛进，已经比石头准头更好，他也不如从前那般贪吃了，与禾晏说话的时候，显得寡言了许多，不如从前开朗。</p>

禾晏心里很怅然，可人总要成长，命运推着人走上各自的道路，有些人永远不变，有些人，会慢慢长大。</p>

时间和风一样，总是无法挽留。</p>

她翻身下马，方才的一番演示，手中弓箭牢牢地正中红心，漂亮的亮眼。</p>

捡回箭矢的年轻人瞧着她，目光是止不住的倾慕，半是羞涩半是激动地道：“将军厉害！”</p>

“过奖，”禾晏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你多练练，也是如此。”</p>

那年轻人望着她，向前走了两步，唤道：“将军——”</p>

禾晏回头，问：“何事？”</p>

“我……我弓箭不好，您……能不能为我指点一二？”他不敢去看禾晏的眼睛。</p>

对于小兵们的“求指点”，她向来是不吝啬的，便道：“当然可以。你先拿弓试试，我看一看。”</p>

远处，林双鹤摇着扇子，幸灾乐祸的开口：“兄弟，这你都能忍？”</p>

肖珏不露声色的看着远处。</p>

“我看着演武场上的男人，都对禾妹妹图谋不轨，”他唯恐天下不乱，“你我都是男人，最懂男人的心思。你看看那小子，表面是求赐教，不就是想借机亲近？这一招我上学的时候就不用了，他居然还这般老套？啧啧啧，哎……你怎么走了？”</p>

禾晏站在这小兵身后，正要调整他拿弓的动作，身后响起一个冷淡的声音：“等等。”</p>

她回头一看，那小兵也吓了一跳，话都说不清楚：“……肖都督！”</p>

“你怎么来了？”禾晏问。</p>

“今日不到我值守，”肖珏扫了一眼那面色惨白的年轻人，唇角一勾，嘲道：“我来教他。”</p>

小兵的脸色更难看了。</p>

禾晏不疑有他，只道：“那就交给你了，我去那边看看。”放心的走了。</p>

小兵望着禾晏的背影，有苦说不出，偏面前的男人还挑眉，目光怎么看凝满了不善，道：“练吧。”</p>

林双鹤在一边笑的乐不可支，心中默默地为这位小兵掬一把同情的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