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柳少侠和穆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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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红锦说完了，神情未见波澜，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p>

禾晏却听的不是滋味，她想了想，道：“也许……云林居士当日是有事所以没有来。我也曾与人约定见面，却因急事耽误，故而失约。”</p>

“没有急事，没有误会，”穆红锦笑道：“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p>

禾晏不好再说什么，却觉得穆红锦所言，并非事实全部。柳不忘若心中真另有她人，这么多年，自打禾晏认识他起，便从未见过什么别的女子。也从未听他提起过人的名字。要说起来，穆小楼便是他态度最有异的一个，而穆小楼是穆红锦的孙女。</p>

“年轻人，总认为自己是独特的那一个。”穆红锦笑笑，“本殿年少时亦是如此，殊不知，独特与不独特，也要看在谁眼中。在那人眼中，本殿也只是万千人群中，不入他眼的那一个。”</p>

“殿下所说之人，就是家师？”肖珏问。</p>

“如小楼所说，本殿想不出其他人。”穆红锦道：“只是本殿没想到，他竟然还会来济阳……”</p>

禾晏心道，那蒙稷王女可就猜错了。按照那茶肆的老板娘所说，柳不忘不但今年来了济阳，往年也次次不落……不过，柳不忘来济阳，不会是为了穆红锦吧？</p>

这算什么，相见不如不见？</p>

穆小楼撇嘴：“那人真没有眼光，祖母是世上最漂亮最厉害最好的人，他竟然舍得相负？瞎子不成？我看也别叫什么云林居士了，叫没眼光居士！”</p>

“你呀，”穆红锦点了一下穆小楼的脑袋，笑骂道：“小小年纪，知道什么叫相负？”</p>

“他得了祖母的青睐，非但不感激涕零，还不当回事，这不是相负是什么？活该他没能娶了祖母，我可不愿意自己的祖父是这样一个人。”穆小楼气鼓鼓道。她童言无忌，大抵是因为自己出生时，穆红锦的王夫已经离世，既没有见过，也无更多感情，说起此事，便没有顾忌。</p>

“行啊，”穆红锦笑着搂住穆小楼：“那我们小楼日后找的夫婿，一定要珍爱小楼，永不相负。”</p>

“那是当然！”</p>

祖孙二人其乐融融的模样，看在禾晏眼中不是滋味。世人千种，有缘无分的人如恒河砂砾，数不胜数，可若是被人误会却无法说出，那或许是最遗憾的一种。</p>

珍贵的佳肴也无法令她开心起来，待心事重重的用过饭，肖珏与禾晏起身向穆红锦辞行。</p>

穆红锦点头。</p>

转身要离开时，禾晏终于还是忍不住，看向穆红锦，问道：“殿下既然已知故人如今住在崔府，不说见面，为何不问问他如今近况，这些年的经历呢？”</p>

从开始到现在，自从知道柳不忘就是救了穆小楼之人后，穆红锦轻描淡写的一笔将往事带过，再也没有提起此人，就好像柳不忘与她毫无相干。</p>

穆红锦微微一怔，随即看向禾晏，淡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p>

“至于现在，他与本殿，也本就是不相关之人。”</p>

……</p>

用过饭后，禾晏和肖珏向穆红锦辞行。</p>

等出了王府，禾晏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王府朱色的大门，迟疑的开口：“王女殿下，果真如今只当我师父是个陌生人么？”</p>

肖珏：“爱之深恨之切，真正放下之人，是不会刻意忘记某件事的。”</p>

“什么意思？”</p>

“意思就是，”他微微勾起嘴角，“禾大小姐于情事上，实在不懂得察言观色。”</p>

这还带打击人的？禾晏心道，况且这如何能怪她？前生她就没有什么场合去细细揣摩别人的心思，除了敌方将领。再说女子心思本就细腻，一个女子真要掩饰自己的心意，那是决计不会让人看出来的。</p>

“说的都督好像很了解似的，”她顶嘴道。</p>

“比你好一点。”</p>

他悠悠的往前走了，禾晏赶紧跟上。</p>

……</p>

空旷的大殿中，红袍金冠的女子慢慢的走上台阶，在高座上坐了下来。</p>

穆小楼用过饭，被婢子带着回寝房休息了。昨日她也受了不少惊吓，小孩子累了，困的厉害，穆红锦教人送了点安神汤给她服下，不幸中的万幸，大概是穆小楼只是受惊，而没有受伤。</p>

济阳内忧外患，乌托人混迹其中，城池内数十万百姓的命都握在她手里，如今的局势，实在算不得欣慰。这本是一团乱麻，可穆红锦的心中，竟然想起的，却是另一个名字。</p>

柳不忘。</p>

她确实没料到，这么多年了，还能从旁人的嘴里听到柳不忘这个名字。更没有想到，柳不忘竟然敢再入济阳城。</p>

若是年轻时候的穆红锦，定然会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的俯视他，让他滚出自己的地盘。可如今，她并无这样的冲动，甚至连见一面对方的想法都没有。</p>

高座旁的小几上，放着一面雕花铜镜。是崔越之从货商手里为她寻来的，镜面极薄，雕花极美，下端的木柄上，还镶嵌着一颗翠绿色的猫眼石。她向来喜欢繁复华丽的东西，便日日放在身边，穆小楼总说这铜镜瞧着老气，穆红锦却不以为然。她将铜镜拿在手上，看向镜子里的人。</p>

镜子里的女人，容貌极美，不知什么时候，连妆容都要同样的威严与精致。眼尾飞了一抹浅淡的红，让这美带着一种冷酷的艳丽。唇也是红的，微微抿着，显得克制而冷漠。</p>

她伸手抚上鬓发，婢子们都羡慕她有一头乌黑的长发，纵然是到了这个年纪，也不见苍老，却不知，每一日清晨，她都要令自己的贴身侍女就着日光，仔细的梳理找出发间的白色，将它们一一拔除。</p>

只要还坐着蒙稷王女这个位置，她就要永远年轻貌美，高贵强势，将所有的蠢蠢欲动和不安分踩在脚下，接受众人恭敬又诚服的目光。</p>

但是……</p>

终归是老了。</p>

穆红锦看向镜中的自己，曾几何时，她脸上干干净净，从不描摹妆容。眼眸中亦没有如今这样霸道凶悍的眼神，那姑娘总是眼角弯弯，笑起来的时候，露出洁白的牙齿，张扬的，爽朗的，无忧无虑的。</p>

她的思绪飞到很多年前，长久到究竟是哪一年，都已经记不太清了。那时候的穆红锦，还不是如今红袍金冠的“王女殿下”，她是蒙稷王唯一的女儿，掌上明珠，是一个十七岁的姑娘。</p>

十七岁的姑娘，对爱情、对未来充满想象，陡然得知自己亲事已定，要被安排着嫁给朝廷重臣的儿子，第一个反应，就是激烈的抗拒。</p>

老蒙稷王，她的父亲有些愧疚的看着她，语气却是毋庸置疑的坚定：“你必须嫁给他，才能坐稳王女的位置。”</p>

“我根本不想做王女，”穆红锦嗤之以鼻，“我不愿意用自己的亲事来换取这个位置，我宁愿做个普通人！”</p>

她的抗拒并没有被放在心上，或许只当是小孩子任性的打闹，又或许，蒙稷王心中也很清楚，纵然是抗拒，也没有结果。藩王的地位本就不稳，一个不小心，谁也跑不了。</p>

穆红锦在一个深夜里，溜出了王府。</p>

她性情古灵精怪，又早就对平凡人的生活向往有加。带着一条马鞭，改头换面，当夜就出了济阳城。</p>

当年的穆红锦，比如今的穆小楼年纪大一些，也更聪慧泼辣一些，一路上愣是一点儿亏都没吃。一路直到了栖云山下。</p>

栖云山山路陡峭，旁人都说，上头是一片荒山。偏偏在山下，有一片茂密桃林。正是春日，桃花烂漫，风流无限。穆红锦就在桃林不远处，遇到了歹人。</p>

大抵每个落单的姑娘，倘若不乔装改换一番，就特别容易遇到居心不轨的贼子，如果这姑娘还是个美貌的姑娘，就更躲不过了。戏文话本里多少英雄救美的故事，都是源自如此。</p>

穆红锦一路逃一路跑，跑到一棵桃花树下时，不小心崴了脚，再无处可避。</p>

歹人们狞笑着上前，如瓮中捉鳖，倘若在戏文里，这时候，那位救美的英雄就该出场了。</p>

救美的英雄的确出场了。</p>

“住手。”</p>

千钧一发的时候，有人的声音传来，是个清朗的男声，穆红锦回头一看，一身白衣的少年缓步而行，长发以白帛束起成髻，背上背着一把琴，眉清目秀，清姿出尘，仿佛不理世俗的红尘道人，挡在了她的面前。</p>

歹人们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只当这少年看起来弱不禁风，不过是强出头，让他赶紧滚。穆红锦心中也有些绝望，他看起来更像是个琴师，而非英雄。</p>

少年却只是平静站着，并不动弹。</p>

歹人们恼羞成怒，就要让少年吃点苦头，直到少年拔出腰间长剑，穆红锦这才看清楚，他竟然还有一把剑。</p>

白衣少年果真是个英雄，还是个有些善良的英雄，他的剑法极高，却没有夺去那些人的性命，只点到即止，将那些人打的落荒而逃。</p>

桃花树下，只余他们二人。片片绯色里，穆红锦看向对方，少年眸光平静淡漠，衣袍纤尘不染，可她知道，他不是琴师，他是侠客。从那些惊心动魄的戏本子里跃然而出，神兵天降般的出现在她面前，救了她的少年侠客。</p>

方才的惊恐尽数褪去，她笑的眉眼弯弯，“谢谢你救了我，我叫穆红锦，你叫什么名字？”</p>

似是对她突如其来的欢快有些愕然，少年侠客顿了顿，道：“柳不忘。”</p>

济阳少女开朗泼辣，热情豪爽，穆红锦看着他，露出一个苦恼的神情，眼中却闪过一丝狡黠。</p>

“柳少侠，我脚崴了，走不动路了，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你背我吧！”</p>

铜镜里的人，唇角微微勾起，她的目光渐渐悠远，忆起那年的桃花，便会不自觉的微笑起来。</p>